第十章 云医老师(第2/6页)

云医老师的生活顿时增加了几个维度,学生们延伸了他的耳目,扩展了他的心灵。他时常会生出真切的感觉,感到自己就是山,感到灼热的岩浆就在体内,而山下的地面上长满了黑森森的地锦草。从前他花费了那么大的体力和精力想要寻找的某种事物的蛛丝马迹,现在反反复复地在日常生活中出现,有时令他目不暇接。有一天清晨,一位学生给他带回了他爹爹从前的防护帽。那帆布帽正是他的尺寸。当然也可能并不是爹爹的,而是另一个替死鬼留下的,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现在,他的探索不是越来越深入了吗?学生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他,说:

“也许这帽子是路标?我不该捡回来,可我又想让您瞧瞧。它同您有关系,对吗?”

“你做得对。帽子归你。你用不着路标了。”

这真是一种火热的生活,云医老师看见自己正在被学生卷入时代的大潮。如果说爹爹有可能留下什么的话,那当然是路标。云医老师在深夜里想道,他要让他的学生们更加深入……比如那个拐弯处的路标意味着拐弯还是不拐弯?当这些思想袭来时,他往往在瞌睡中意外地发出些笑声。“我还不成熟。”他对自己说。

云医老师在五里渠小学遇到了同辈人小煤老师。小煤老师很美,但云医老师并不想同她恋爱,他宁愿将这位杰出的女性看作事业上的伴侣。她是多么沉稳,多么有创意,又多么超脱!她无所不知。也许,这就是女性在事业上的优势吧。时常,云医老师觉得自己和小煤老师是同一个人的变体。他们互通信息,反复地交流工作经验,甚至不见面也可以进行那种虚拟的交流。他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姝”,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他和她在虚拟情境中的对话。从见第一面起,云医老师就发觉她身上有些细微的磷光在闪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身上“有历史的气息”。那种气息也是他的父辈寻找的东西,可是他们那辈人仅将范围锁定在地下某个场所,没想到地上的人当中也有携带者。

小煤老师身上的磷光使云医老师有点担忧——人怎么能这样生活呢?但是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她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自始至终十分笃定。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她:

“您一直在两界来来往往吗?”

“我倒不认为有什么两界。”她嫣然一笑。

云医老师没有爱上小煤老师,却爱上了各方面都与小煤老师很相像的那条母蛇。又因为那条公蛇总同她在一块,他就连公蛇一块爱上了。刚开始的一个月里头,他总在山里追随他们的踪迹,弄得精疲力竭。后来他们终于觉察到了云医老师的特殊存在,就将那寺庙周围当作了他们的家。有时,他们也会追随云医老师去城里。不论他们是去食品店还是图书馆,他们总受到城里人的热情欢迎。这些城里人从不大惊小怪。

云医老师对金环蛇的爱是非常专一的,两条蛇都感到了这种爱的热度,他们以同样的热烈回报他。蛇不会掩饰,他们公开求爱,云医老师不断地感觉到自己坐在火山口上。“这个人从前只会收集火山石,现在才体验到了人蛇杂居的世界是多么美妙。”他这样描绘自己。

在图书馆的那一次,母蛇的优美舞蹈简直让他发疯。他满脸通红,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死啦……死吧。”邻座发现了他的秘密,羡慕地问他:

“您贵姓?能将您的地址告诉我吗?”

“当然不能。我居无定所。”

“可惜……”

母蛇悄悄地溜进他的公文包,他立刻提着包跑出了阅览室。他不敢坐公交车,怕人围观,就那样走一段,跑一段,终于回到了云雾山。一到山下母蛇就从包里飞出去了。她消失在树林里。

啊,那种煎熬!甚至使他这样一个正当盛年的汉子也日渐憔悴。蛇和人的生活习惯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可以用深渊来形容。但是云医老师可不管什么深渊不深渊,他认定自己坠入了爱河,决心将自己变成一条人蛇。这倒不是说他轻易就能变形,而是意味着他要学习从蛇的角度去看待生活。比如说,蛇用不着去火山口探险,他们本来就属于那种地方,他们身上的冷血就是在那种地方生存的法宝。他们是远古时代的遗民。所以对于云医老师来说,同蛇恋爱就是学习做一个地下居民。

自从两条蛇将寺庙当成他们的家以来,云医老师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歉疚,尤其是对那条母蛇,因为她几乎不离开这里了。云医老师认为她是为了对他的爱而扭曲了自己的本性。他私下里欣赏的“人蛇杂居”应当是他自己钻岩洞,而不是她成为寺庙的游魂。看来她的爱远比自己热烈,所以就发展到了今天的这种局面。在有月亮的夜里,她从那大树的横枝上垂下来,为云医老师表演过那种令他永世难忘的绝技。当时云医老师不眨眼地躺在树下观看。那一刻,云医老师恨不得让时间停滞,甚至希望自己和她在激情中一块死去。可以说,这是他对“蛇性”体验最深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