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41页)

“一只蚱蜢骑在另一只的背上。”保罗那既轻松又严肃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他停了下来。他身边的杰米也顺从地停下了脚步。我们跟着来到他们背后站住。“奇怪,”保罗说,“我以前根本不理解那首歌的具体含义。”这是一个丑陋的景象,我们所感到的不仅仅是困窘,更多的是恐惧。我们站着发笑,但笑声不大。我们四周到处都是正在交尾的昆虫。一只昆虫将足紧紧地扎入沙土里站着不动,而另一只性别显然完全相同的昆虫则紧紧地夹住它的背,以致下面的一只无法动弹。或者一只昆虫竭力想爬上另一只的背,而下面的一只则一点也不动,显然想帮助它爬上去。攀登者急切地乱举乱拉,差点使双方都向一旁倒过去。或者一对昆虫配合得很不好,眼见就要翻倒了,原先在下面的一只于是纠正自己的姿势,站着等待,而另一只却偏要竭力反抗,以图恢复原先的姿势。这时,另一只性别显然相同的过来将它取而代之了。不过,我们周围更多的还是那些幸福的,或者说配对正常的昆虫,一只骑住一只,瞪着一双双亮晶晶、圆鼓鼓的呆滞的黑眼睛。杰米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保罗朝他的背脊猛击了一掌。“这些丑陋透顶的小东西不值得我们注意。”保罗说。他说得对,这些光怪陆离、半身掩没在绿油油的矮草丛中的昆虫如果只有一只,或者五六只,或者上百只,那景象是很美的。但一旦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绿莹莹、红彤彤的连成一片,一只只睁着一双黑乎乎、呆兮兮的眼睛——那景象就变得荒唐可笑,丑陋不堪,简直就是愚蠢的象征了。“看那蝴蝶就比这好得多。”玛丽罗斯一边说一边真的过去看蝴蝶了。那蝴蝶真是美极了。在我们眼前,那蓝色的天空也已因那些白翅膀增添了秀色。朝远处一个湖泊望去,那成群结队的蝴蝶在绿色的草地上闪闪烁烁,形成了一片白色的磷光。

“但我亲爱的玛丽罗斯,”保罗说,“你显然想得太美了,以为这些蝴蝶正在庆祝幸福的生活,或者正在欢娱自己,但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们也只是在追求邪恶的性,就像这些不堪入目的蚱蜢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玛丽罗斯问,声音很轻,很认真。保罗张大嘴巴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笑声很动人,于是退后几步,来到她的身边,留下笨拙的杰米独自走在前面。一直像卫士般陪伴在玛丽罗斯身边的维利让位给了保罗,过来找我,而我已迈步向前,走到孤零零的杰米身边。

“真是丑陋极了。”保罗说,声音着实有些伤感。我们朝他张望的方向看去,在蚱蜢的大军中有两对配对不好的蚱蜢。有只体型巨大、强壮有力的蚱蜢长着弹簧般灵活的大腿,而它的背上却骑着一只不中用的小蚱蜢,无力跨到足够的高度上去。它们旁边的情况正好相反:一只亮晶晶、小得可怜的蚱蜢偏偏被一只巨大的、强有力的蚱蜢骑在身下,几乎被它压垮了。“我来试一项科学小实验,”保罗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昆虫来到路边的草丛前,放下来复枪,拔了一根草茎。他在沙地上蹲下身子,用敏捷而沉稳的手把昆虫拨开。他利索地把那只体格强壮的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它即刻以令人诧异的坚决的一跳回到原来的位置。“这项实验需要有两个人。”保罗宣称。杰米赶紧拔了一根草茎,来到他的身边,尽管他厌恶自己不得不蹲得离虫子那么近,以致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起来。两个年轻人这时就蹲在沙土路面上,用草茎做起实验。我和维利、玛丽罗斯三人就站着观看。维利皱起眉头。“真没意思。”我讥诮地说。那天上午我们的关系与往常一样好不到哪里去,但维利还是朝我笑了笑,兴致勃勃地说:“都一个样,太有意思了。”我们相视而笑,神情既多情又痛苦,因为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了。玛丽罗斯的目光越过蹲在地上的两个青年男子朝我们看,神情既痛苦又妒忌。她看到的是一对幸福的男女,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我无法忍受,便朝玛丽罗斯走了过去,丢下了维利。玛丽罗斯和我弯腰站在保罗和杰米背后观看着。

“好了。”保罗说。他再次把那只大蚱蜢从小蚱蜢身上移开。但杰米动作很笨拙,没有把他那一对分开来,他还来不及再试一次,保罗的那只大蚱蜢已回到原先的位置。“哦,你这笨蛋!”保罗恼怒地说。这种感情平时他经常得抑制住,因为他知道杰米崇拜他。杰米丢下草茎,痛苦地笑了起来,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伤感——但这时保罗已手握两根草茎,把骑在上面的那一大一小两只蚱蜢从下面的一小一大两只蚱蜢身上移开。它们现在已门当户对:大的跟大的在一起,小的跟小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