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79页)

只要看一眼那个拙劣的提要,看一眼电影公司的来信,我便感到恶心。然而,我知道,使电影公司那么急切想知道是否有可能把小说改编成电影的原因也正是使小说获得成功的原因。小说写的是种族问题。我说过:小说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它所流露出的情绪却有点可怕,有点不健康,有点狂热。那是战争年代的一种盲目的骚动,一种虚伪的怀旧情结,一种对放肆、自由、混乱、无序的渴望。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让我再读一遍,我一定会感到羞愧,好像自己就赤裸着身子站在大街上。然而,别人似乎没有看到这一点。没有一个评论家看到这一点。我那些有文化、懂文学的朋友也没有看到这一点。这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因为它字字句句闪烁着可怕而虚伪的怀旧情结。我知道,为了写出另一部小说,写出那五十篇题材已备的社会报告,我必须十分审慎地去激发这种情感。正是这种情感将促成那五十篇文字成为小说,而不是通讯报道。

当我回想起与那班人在马雪比旅馆度周末的情景时,我不得不第一次把某些东西从自己身上抹去。现在开始写作时,我又得再次把它抹去,或者让“故事”开始以小说的形式出现,而不是以事实真相出现。这就像回忆一次炽烈的爱情,一次性的沉迷。非同寻常的是:随着怀旧情结加剧,随着故事开始成形,内心的激动就像显微镜下的细胞一样繁殖起来。这种怀旧情结太强烈了,我每次都只能写上几行字就停下来。没有任何情感能比这种虚无主义更刻骨铭心了,总是那么怒气冲冲,随时准备把一切抛入水中,心甘情愿地、急切地想让自己化为乌有。这种情绪也正是战争为什么会延续的根本原因之一。读过《战争边缘》的人即使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也会无意中饱餐这种情绪。这就是我感到羞愧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始终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罪的原因。

那一班人是偶然凑合在一起的,他们心里明白,只要这场特殊的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不会再聚集在一起。他们谁都知道,并且极其坦诚地承认:他们间没有共同语言。

不管战争在世界别的地方激起什么样的热情和信仰,导致极其的贫困,它在我们这个国家却从一开始就是以双重的感情为其特征的。显而易见,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是件好事。这一点说起来并不复杂,用不着专家来解释。中非和南非的物质繁荣是可感知的,每个人都会一下子变得更有钱。尽管中非的经济自古以来就只为确保人们最低限度的生活和发展的需要,但这对非洲人来说同样也是个事实。用钱买不到商品这种严重的状况将不复存在。至少不至于严重到使人活不下去。当地的厂商开始生产原先得靠进口的商品,这样就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战争的两面性——建立在最低效、最落后的劳动力的基础上的非洲经济原先是那么迟滞、萧条,它因而需要某种来自外部的冲击。而战争正是这样一种冲击。

还有一个理由是针对犬儒主义的——首先,一旦人们开始对自己所蒙受的耻辱感到不耐烦,他们就会开始怀疑一切。这场战争呈现在我们面前是一场讨伐希特勒的邪恶主张和法西斯主义的战争,然而,在那一大片非洲大陆上,在大约半个非洲的领土上,希特勒关于某些人因种族的原因比别人优越的主张却大有市场。非洲大陆到处有不少人怀着嘲讽的态度欣赏着他们的白人主子加入军队去跟法西斯恶魔交战——那大都还是一些受过一定教育的非洲人。他们爱看自己的白人主子急巴巴地登上征程,前往就近某个战场投入反对某种主义的战斗。而这种主义如果产生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他们是一定会誓死捍卫的。整个战争期间,各种报纸的通讯栏目都充斥了这样的争论:任何一个非洲士兵都有可能拿枪口对准自己的白人主子,或者在晚些时候运用他所掌握的有关兵器的知识,那么,把一只哪怕很蹩脚的枪支交由他保管是否安全呢?得出的结论是——当然是正确的——这并不安全。

这儿有两条我们进行这场战争的正当理由,但从一开始,它们就具有某种可笑的讽刺意义。

(我再次不知不觉地以一种错误的口气来说话——我讨厌这种口气。然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就一直生活在战争之中,我相信,它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破坏。这是一种自我惩罚,感情的封锁,一种对无法将相互冲突的事物糅合成一个整体的无奈和逃避。这样,不管战争多么可怕,人们就能在其中生活下去了。这种逃避意味着既不去改变什么,也不去破坏什么。这种逃避最终意味着个体的死亡或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