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5页)



“你快过来!快来,你爹叫你!”她还以为他已经到了垂危的地步,他在向家人告别,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她的心抖得更厉害,她用了类似惨叫的声音对小宣说。小宣立刻走到父亲的膝前去。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儿子的手。他注意地看了这个孩子一眼。“你好罢?”他说,他似乎想笑,但是并没有笑,却把眼睛闭上了。两只手仍然紧紧捏住他母亲和他儿子的手。

他母亲流着眼泪,孩子望着他发愣,他们都以为惨痛的事故就要发生了。“完了,”他母亲这样想,眼前开始发黑。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终不冷。

“宣,”他的母亲忍不住悲声唤他。他的儿子也跟着悲声叫“爹”。

他睁开眼,勉强笑了笑,他的身子动了。“不要怕,我还不会死,”他说。

他的母亲吐了一口气,紧张的心略微松弛。她忍住泪低声问:“你心里难过?”

他摇摇头,说:“没有什么。”

小宣一直不转睛地望着他。母亲柔声说:“那么你睡下罢。我去给你请医生。”

他松开两只手,摇动一下身子。他用力说:“不要去。妈,我不是病。”

“宣,你不要固执,你怎么能说不是病?”母亲说,“有病不必怕,只要早点医治。”

他又摇头说:“我不害怕。”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弄皱了的信笺来,也不说明这是什么,就递到母亲的手里去。

母亲摊开信笺,低声读出下面的话:

文宣先生:

同人皆系靠薪金生活之小职员,平日营养不良,工作过度,身体虚弱,疾病丛生。对先生一类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视。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应告假疗养;纵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时上班,也当洁身自爱,不与人同桌进食,同杯用茶,以免传病菌,贻害他人。兹为顾全同人福利起见,请先生退出伙食团,回家用膳。并请即日实行。否则同人当以非常手段对付,勿谓言之不预也。(后面还有六个人的签名和日期)

“他们当面交给你的?”母亲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叫工友送来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个人就只钟老没有签名,”他答道。停了一下他又说:“话自然也有道理,不过措辞不应该这样,有话可以好说,我也是一个人啊……”他吐不出声音来了,就索性闭了口。

“真岂有此理!连信也写不通的人,居然这样神气!大家同事一两年,难道连一点感情也没有!”母亲气得脸通红,过了半天才颤巍巍地讲出这几句话来,她几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说爹不必理他们,看他们怎样对付你!”小宣也居然变了脸色,气愤地说。

“大家都是同事,为什么你不能在公司吃饭?要说害肺病就那么容易传染,怎么这里的人又未见死绝?哪个心虚,才害怕!”母亲的怒气不能平下去,她继续骂着。

他摇摇头,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哑声的话:“其实这还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亲和他儿子都带着惊疑的表情望着他。过了片刻,他又说:“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怕生这种病。真的,他们染到了这种病又怎么办?……”

母亲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个人真没有办法。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去管他们做什么?要是我,我就叫他们都染到这个病。要苦,大家一齐苦。不让有一个人幸灾乐祸。”

“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苦笑地说。他的沙哑声使人想到他的喉咙开始在溃烂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吃杯茶。”

母亲连忙扶着他,一面吩咐小宣:“你去给你爹倒杯茶来。”

小宣答应着,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来,里面还在冒热气。他接过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说了两个字:“开水”,然后拿起来就喝。他把杯子交还给小宣,一面小心嘱咐:“小宣,你记住好好用开水把这个杯子洗干净。”他费了大力才把这句话对小宣讲清楚。

“用不着那样洗。我不怕传染。难道我们自己家里人还要写信逼你吗?”母亲痛苦地悲声说。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小宣,然后说:“不过小宣究竟很年轻啊。”接着他又加一句:“我们汪家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他慢慢地朝着床走去。“我躺一会儿,”他到了床前,低声自语道;于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价布的长衫前后有几块灰白色印迹。他又流汗、又喘气地上了楼,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