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3页)



他略略仰起头看母亲,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这种生活,我过得了。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对你,实在太残酷,你不该过这种日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奔腾,便说了以上的话。

“妈,不要紧,我想我们总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战胜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话去安慰母亲,他说“你”,不用“我们”,只因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来也很渺茫,”母亲感慨地说:“我今天碰到二楼一位先生,他说今年就会胜利。固然今年才开头,还有十二个月,不过我们拿什么来胜利,我实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现在横顺日本人打不过来,我们能够拖下去,大家就满意了,”他苦笑说。

“是啊,就是这样。前些时日本人要打到贵阳来了,大家慌张得不得了。现在日本人退了,又没有事了,那班有钱人还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还是照样神气。不说别人,就说她那位陈主任,陈经理罢……”母亲又说。

“他们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说。

“那么拖到胜利一定还是他们享福,”母亲不平地说。

“当然罗,这还用得着说,”他痛苦地答道。

母亲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望着他。他也常常掉过眼光看她。两个人都有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屋子显得特别大(其实这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房间),特别冷(虽然有阳光射进来,阳光却是多么地微弱)。时间好象停滞了似的。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坐着: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书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头渐渐地变重,身子渐渐地往下沉;母亲一只手支着脸颊,肘拐压在方桌上,她觉得无聊地常常眨眼睛。一只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们的面前跑来跑去,他们也不想把牠赶开。

房间里渐渐地阴暗,他们的心境也似乎变得更阴暗了。他们觉得寒气从鞋底沿着腿慢慢地爬了上来。

“我去煮饭,”母亲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还早,等一会儿罢,”他哀求般地说。

母亲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么话来说。过了一阵,房间快黑尽了。她又站起来:“现在不早了,我去煮饭。”

他也站起来。“我去给你帮忙,”他说。

“你不要动,我一个人做得过来,”她阻止道。

“动一动也好一点,一个人坐着更难过,”他说,便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了。

他们弄好一顿简单的晚饭,单调地吃着。两个人都吃得不多。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以后,两个人又坐在原处,没有活气地谈几句话,于是又有了说尽了话似的感觉。看看表(母亲的表),七点钟,似乎很早。他们捱着时刻,终于捱到了八点半,母亲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床睡觉。

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个冬天他都是这样地过日子。不同的是有时停电,他们睡得更早;有时母亲在灯下补衣服;有时母亲对他讲一两段已经讲过几十遍的老故事;有时小宣回家住一夜,给屋子添一点热气(那个不爱讲话、不爱笑的“小书呆子”又能够添多少热气呢!);有时他身体较好;有时他精神很坏。

“我除了吃,睡,病,还能够做什么?”他常常这样地问自己。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带着绝望的苦笑撇开了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个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浑身发抖,使他仿佛看见自己肉体腐烂,蛆虫爬满全身。这以后,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乱想。

母亲不能够安慰他,这是他的一个秘密。妻更不能给他安慰,虽然她照常写短信来(一个星期至少一封)。她永远是那样地忙,她没有一个时刻不为他的身体担心,她每封信都问候他的母亲,可是她并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给母亲写一封信。从这一件事,从她的“忙”,从来信的“短”,他感觉到她跟他离得更远了。他从不对母亲说起妻的什么,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计算他跟妻中间相距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