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他心里想:你还找我,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却答道:“好,我一定帮忙。”

“我们想到乡下去躲一下,最好你们去哪里,我们也一起去,”张太太又说。

“现在就去躲?还早罢。张太太,你不要怕。到那个时候总可以想办法,”妻微笑地安慰那个带病容的年轻女人。

“我就是说,将来万一要逃难……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啊。我去告诉我们张先生。他听见也就放心了,”张太太站起来,说着感激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坐一会儿罢,”妻挽留道。

“不坐啦,不坐啦,”张太太一面说一面往房门外走。

客人走后,房里三个人沉默了两三分钟,母亲忽然发问:“宣,真的要逃难吗?”

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不敢回答。

“不会的,不会坏到这样,”妻接嘴说,她的脸上现出平静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妻下班回来,就皱着眉头对他说:“今夭消息的确不大好,说是连独山也靠不住了。又说贵阳天天有警报。”

“那么我们怎么办?”母亲张皇地插嘴问道。

“除了等着日本人打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断念似地说,又凄凉地笑了笑。他并不害怕,他只有一种疑惑不定的感觉。死,活,灾难对他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来的事反正会来,他没有力量挡住它。不来的,更用不着害怕它。

“我们不能等死啊,”母亲焦急地说。

妻怜悯地笑了:“不会到这样地步。该走时大家都会走开。今天还有个同事约我到乡下去暂进一下,说是怕敌人来个大轰炸。我也没有答应。”

“你自然比我们有办法,”母亲生气地嘲讽道。

“也许罢,我高兴走的时候,我总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两个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能丢开他啊!”母亲挣红脸,大声说。

他的眼光轮流地望着这两个女人的脸。他想说:“我都要死了,你们还在吵!”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妻冷冷地说。

“好的,这样你可以跟着男朋友到处跑了。我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妈!”母亲咬牙切齿地骂道。

“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样的年纪,”妻开始变脸色,大声回答。

“树生,你就让妈多说两句罢,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说不定过两天大难一来,大家都会——”他忍耐不住,终于痛苦地高声说了。他觉得头痛得厉害,便闭上嘴咬紧了牙齿。

“我并不要吵,是你母亲吵起来的,你倒应该劝劝她,”妻把头偏向一边,昂然说。

“我不要听你那些花言巧语,”母亲指着妻骂道。

“你们吵罢,你们吵罢,”他气恼地在心里说。她们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撞击,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炸开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门。她们不理他。他走出门,一口气跑下楼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夜的寒气开始洗他的脸,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

“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没有回答。他无目的地走着。他又到了那个冷酒馆的门前。

“你应该使自己忘记一切,”好象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朝那个小店里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据了。只有靠里那张方桌比较空,只坐了一个客人,穿一件旧棉袍,头发长,脸黑瘦。那个人埋着头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个位子,”他低声自语道,就走进去,在那个人的对面拉开板凳坐下来。

“来一杯红糖!”他大声说。堂倌送来一杯酒。他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进到肚里,一股热气冒上来,他受不住,打了一个嗝。

“文宣,”对面那个客人忽然抬起头来看他,唤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着那张带病容的黑瘦脸,一时认不出是谁来。

“你认不得我?你吃醉了吗?连老同学——”那个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睁大眼睛,吃惊地说,打断了那个人的话。相貌全变了,声音也哑了,两颊陷进那么深,眼里布满了血丝。围着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么事?还不到一个月!”他问着,他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经死了,”那个人嘶声回答,还勉强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齿黄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