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1)(第5/8页)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一部的《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里我就只提到《雪》。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容也跟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旧把爱情作为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它不是一气写成的。

我大约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写了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的抗战,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所破庙里写成。这破庙当时是一所私立中学校的校址,那个中学后来就遭封闭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部小说的前三章,过了两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抄在这里: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吧,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吧,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的。我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继续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战胜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个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京的一份文艺刊物①上刊出时,那个被人看作吴仁民的友人(《雨》里面的吴仁民才是他的写照)也在南京,他无意间读到它们,就写了信来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写得很好,只是阴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多向光明方面追求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durée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我那时刚从福建旅行归来,带了在那边写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三个星期的奔波,两天的统舱生活使我感到疲倦。我读到这样的信,我很感激那位朋友,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话。我以为他不了解我,所以我写了下面的回答寄给他:读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关心,但是我并不同意你的话。

我承认你是一个比较了解我的人。我们又曾经在一起度过一部分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过。你不记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层楼上我们每晚热烈地辩论到深夜,受着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在那些时候,我们的眼前现着光明的将来的美景,我们的胸里燃烧着说着各种语言的朋友们的友情。我常说在人的身上我看出了理想的美丽,我在写给伦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embody(体现)这个动词。你还记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

但是现在我们渐渐地分开了。生活改变了你的性格,你是渐渐地老了。

我没有大的改变,不过身上,心上多了一些创伤。我至今还是唯一的了解你的朋友吧。然而我害怕你渐渐地不能够了解我了。你为什么还以为陈真就是我自己呢?你看不出来我和他中间有着很显著的差别吗?

你知道,我和别的许多人不同,我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差不多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求光明的努力却没有一刻停止过。我的过去的短短的生活就是一篇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的挣扎最绝望的时期。《灭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开始写它的时候,你在我的旁边。后来我一个人到乡下去了,在乡下续写《灭亡》时,我们中间曾经交换过许多封长信,从太阳的动或不动,谈到人类社会演进的道路,从决定论谈到你的自小哲学和我的奋斗哲学。你知道我那时的痛苦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写小说,而且你自己也受了我的影响动手写起你的自传式的小说来。你知道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完全绝望,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失去我的对光明的将来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