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2章(第2/4页)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喃喃地念着陈真的名字。他抽完一根纸烟把烟头抛了,又燃了一根来抽。

"陈真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像他那样热心、那样能干的实在不多。"方亚丹感动地称赞道,但是歇了歇他又加上这几句:"然而他已经死了。我们应该忘掉他,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

吴仁民狂乱地搔着头发,一面粗声答道:"是的,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再没有一个像陈真那样的了。"

"你说,再没有一个像陈真那样的?"方亚丹惊讶地说,"你怎么今天老是说丧气话?难道你连这样的一个打击也受不住?"

"受得住受不住,这有什么关系?我说血迹只有用血来洗。"吴仁民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踏熄了,又用一只手压在方桌上,看得出来他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只手上面,然而方桌动也不动一下。"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错,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同志,可是我们也还有更多的不值得的牺牲,像陈真那样。单是陈真的血就迷住我的眼睛,我害怕还有更多的新同志的血。……我不能够忘记陈真,你看你手里那本书不就是陈真的吗?那本书上面还有他亲笔的注释。我们能够说他已经死了吗?……老实说,你还不懂得陈真。在你,在李剑虹他们,失掉陈真,不过失掉一个忠实勇敢的同志,他留下来的空位子是很容易填补的。然而我却失掉一个最了解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不仅像一个同志,而且还是一个朋友,一个有着黄金的心的朋友……你们说他死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地不愿意死,甚至在厉害的肺病蚕食他身体的时候,他还不肯撒手放弃一切,还努力跟死斗争。然而一辆汽车在他的身上碾过,你们就说他死了……你们都忘记了他,但是我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我又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个最了解我的朋友呢?……"他绝望地说,把手捏成拳头在桌子上打了几下。

"仁民,你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陈真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只要我们的工作不毁灭,陈真的精神也就不会死。"方亚丹理直气壮地说道。

"精神不死,这不过是一句骗人的话,我就不相信它。"吴仁民愤慨地说。"工作,工作,难道我们就只是为着工作生活的吗?不错,我们要活下去继续他的工作。可是那时候他的骨头已经腐烂了。谁看见他的精神活起来?你看。"他伸出手去指着墙上的一张女人的照像。"这是我的瑶珠。她死了,她的精神也就死了。从前我每次回家稍微迟一点就要使她担心,或者写文章睡得晚一点,也要被她催好几次。她关心我的饮食,关心我的衣服,关心我的一切。有时我不听她的话,她就要流眼泪。可是现在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现在随便做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够对我说一句话了。同样,陈真常常说他有他的爱,有他的恨,他把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散布在人间。可是现在他所爱的还在受苦,他所恨的还在作恶,他自己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看见谁受到他的爱,谁又蒙到他的恨来?黑暗,专制,罪严依旧统治着这个世界,可是他现在却不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说我反抗的话了……我说我们的方法太迂缓了。不管我的身体怎样强健,有一天我也会像陈真那样地睡在地下。在我的头上,黑暗,专制,罪恶,那一切都仍旧继续着狂欢,然而我到那个时候,连呻吟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是不能够忍受的。"他说到这里,接连叹了两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便又拿出一根纸烟燃起来用力狂抽着,一面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快,好像跌倒在那上面一般。

"你太兴奋了,而且你太热情了,"方亚丹诚恳地说,"我们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应该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你太热情了,怪不得有人说你卤莽,又有人说你是一个罗曼蒂克的革命家。要知道革命并不是一个政变,也不是一个奇迹,除了用你所说的迂缓的方法外,恐怕就没有捷径了。革命是不能够速成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是的,必须忍耐,"吴仁民大大地喷出了一口烟,冷笑道,"我知道你还会说:怎样地著书,出刊物,阐扬真理,或者先到外国去研究几年,熟读几本厚书,或者甚至把毕生的精力耗费到旧书堆里,然后自己写出一两本大书来,就相信这几本书会造成一种精神的潮流来感动千千万万的人。我劝你不要再做这样的梦。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来李剑虹就做着这样的梦,他见到一个青年就向一个青年鼓吹:应该怎样读书,怎样研究学问,学习两三种外国文,到外国去留学,今年到日本,明年到法国,后年又到比国,这样跑来跑去把一个人的青春跑完了,就回到中国来。回来做什么?唱高调。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样把贩来的洋八股应用到中国社会上去。其实唱高调的那些人还是好的一种。这时候稍微有一点雾就会迷了他们的眼睛,升官发财在从前是他们所痛恨的,现在却变成了可走的路了。这就是李剑虹的成绩:他把一个一个有献身热诚的青年都送进书斋里或者送到外国去,他们在那里把热情消磨尽了才回到中国来,或者回到运动里来。一个一个的革命青年就这样地断送了。听说你不久也要到法国去。好,希望你好好地在那里贩点革命方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