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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高家,就在二门的天井里下轿。杨奶妈坐在二门内长板凳上跟三房的仆人文德讲话,淑芳在土地上爬来爬去。杨奶妈看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将三岁多的淑芳抱在怀里。觉新默默地摇了摇头。

大厅已经改作经堂,八个和尚分坐两排,敲着单调的木鱼,象小孩背书似地念一部《金刚经》。他们从开着的偏门进去。

堂屋里设着灵堂,克明的灵柩停在那里。石板过道两旁摆了几盆新开的菊花。淑华和绮霞站在花盆前面讲话。淑芬也站在那里看花,偶尔插嘴问一两句。右边天井里觉英穿着孝衣弯着腰在和觉群、觉世做“滚铜钱”的游戏。觉人、觉先两个小孩羡慕地在旁边看,不时发出叫声来。右厢房的阶上,喜儿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坐在一把藤椅上,手里抱着觉非,克定站在旁边俯着头快乐地逗弄他这个不满周岁的儿子。

淑华看见觉新弟兄和琴一路进来,连忙跑过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五婶走了?”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只有这句话才可以表示她这时的心情。

“我们等到船看不见了才回来的,”琴温和地低声说。

“我运气真不好,我今天还缺了一堂课,想赶回来送送她,谁知道还是来不及,”淑华懊恼地说。

“人也真奇怪。怎么你们一下子就对五婶好起来了?”觉新感叹地说。

“我现在才觉得她比公馆里头什么人都可怜,所以我也就不恨她了,”淑华爽直地答道。她忽然侧过头望着克定和喜儿说:“你看他们倒快活。”

“五舅也太不近人情,五舅母走了,他不但自己不送,还不准喜儿去送,”琴感到不平地说。

“其实我们家里头又有几个近人情的人?”觉民愤慨地说:“五婶也是自作自受。她当初只要待四妹好一点,又何至于落得这个下场?真奇怪,人非得走到最后一步,是不会觉悟的。但是到了最后一步,又太晚了。”

“二哥,你忘记了还有至死不悟的人!”淑华插嘴说,她是无心说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句话对觉新简直是当头一棒。

“不要再说,五舅过来了,”琴触动淑华的膀子低声说。

“他或者是来问五婶动身的情形,”觉新答道。众人便不再作声,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样子等候克定走来。

克定走过来,似笑不笑地唤了一声:“明轩,”接着就说:“五婶这次出门,倒把你忙坏了!”

觉新连忙客气地陪笑道:“我并没有忙。就是忙,也是应当的。”

克定冷笑了两声,他的白白的长脸好象显得更长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着说:“我晓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处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门我不送你送。我听见五婶说你不赞成卖公馆。我倒问你,你有什么理由?”

这一句意外的问话倒使觉新发愣了。他惊惶地望着克定,红着脸答不出一句话。觉民着急地在旁边推他的膀子,他才仓皇地说:“五爸这句话从哪儿说起?”

“我想你一个人也不敢反对,”克定带着轻蔑的表情说。“你要晓得现在四爸是家长了。他出的主意别人也反对不了。我们都缺少钱,现在人又少,住不了这个大公馆,还是早点卖掉,大家都方便。这件事情以后就交给四爸去办。买房子的人已经找到了。四爸是家长,他可以作主。你看对不对?”

觉新气得脸色由红变白,勉强答应了一个“对”字。觉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说:“家都要卖掉了,还有什么家长?”

“老二,你说什么?”克定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

“五爸,你听错了,二弟并没有说什么,”觉新连忙掩饰道。

“我说,如果做家长的就只会卖房子,现在也轮不到来麻烦四爸了,”觉民听见觉新的话,心里更气,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挣经脸威胁地说。

“我什么人都看得起。我刚才听见五爸说起做家长卖房子,我才说了两句话,”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你是不是反对卖公馆?你说,你有什么理由?”

“五爸问得古怪!卖不卖公馆,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公馆又不是我出钱修的。不过我知道爷爷不让卖公馆,他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觉民带点嘲弄的口气说。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们?等会儿你四爸来我再跟你算帐!”克定没有办法,只得骂起来。

觉新看见这个情形,又惊、又急、又气、又怕。他一面劝阻觉民不要再说,一面又谦卑地向克定解释。但是他的话没有一点效力。琴和淑华两人在旁边不作声,也不去劝阻觉民,她们相信觉民一定打好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