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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爷,你睡一会儿罢,有话可以留到明天说,”张氏在旁边关心地催促道。

克明又望着张氏,露出憔悴的微笑说:“我就睡。”接着他又低声说:“三太太,我想起二女的事情。你接她回来也好。”

“你不要再说了,这些事等你病好了再办罢,”张氏又喜又悲,含泪答道。

“我很后悔,这些年我就没有好好地待过你,”克明道歉地说。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新等克明睡好以后,才回自己的房里去。他意外地发见沈氏在房里等他。沈氏坐在活动椅上,何嫂站在写字台旁边。她们正在讲话,沈氏看见觉新进来,便带笑地说:“大少爷,我等你好久了。我有点事情跟你商量。”她的笑是凄凉的微笑。觉新只是恭敬地招呼她一声,他的心还在别处。何嫂看见没有事情,也就走出去了。

“我过了月半就要走了,”沈氏只说了这一句,觉新就惋惜地打岔道:

“五婶真的要走?怎么这样快?你一个人走路上也不方便罢。”

“就是因为这人缘故,我才来跟你商量。我想请你们把袁成借给我用几个月,要他送我去,以后也可以跟我回来。我看袁成倒是个得力的底下人,老实可靠,有他送我,一路上我也方便一点。”

“不过目前东大路究竟不大好走,我看五婶出门还是缓点好。请五婶再仔细想一想,”觉新关心地说。

沈氏叹了一口气,痛苦地答道:“我在公馆里头住不下去。我心里烦得很。我害怕看那几张脸。路上虽说不好走,总比住在这儿好一点。”

“五婶大概还在想四妹,所以心里头不好过。我看再过些时候,五婶多少忘记一点,就可以把心放开的,”觉新同情地劝道。

“大少爷,你心肠真好,”沈氏感动地、真心地称赞道:“我从前那样对待你,你倒一点也不记仇。”她自怨自艾地说下去:“我只怪我自己不好,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招惹来的。我晓得我以后再同你五爸住在一起,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自己没儿没女。今天你五爸还对我说起卖房子的事情,他同四爸把买主都找到了,只有三爸不答应。五爸说三爸体子很坏,看样子一定活不久,只等三爸一死,就把公馆卖掉,每一房分个万把两万块钱。等到搬了家,他要把礼拜一接来住在一起。我真害怕住到那一天!所以我还是早点走的好。我二哥也要我早点去,再耽搁下去,到了冬天,天气冷了,在路上更苦。”她的双眉聚在一起,脸上铺了一层秋天的暗云,这张脸在不大明亮的电灯光下显得非常憔悴,它好象多少年没有见到阳光了。

觉新把这番话完全听了进去。他很了解它们,他知道沈氏的话里没有一点夸张。每一句话给他的心上放进一块石子。最后她闭了嘴,他的心已经被压得使他快透不过气来了。他悲戚地望着她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声叹息(其实说是“呻吟”倒更适当)。他不能够劝阻沈氏,只好同情地说:“其实何必卖掉公馆?我真想不通。不过五婶走一趟也好。五婶要把袁成带去,自然没有问题。我等一会儿去跟妈说一声,把袁成喊来吩咐两句就是了。”

“你妈还没有回来,我刚才还去看过,”沈氏插嘴说。

“妈就要回来了。不过妈一定答应的。五婶请尽管放心好了,”觉新恳切地答道。

“那么,大少爷,多谢你了,”沈氏仍然带着凄凉的微笑感谢道。

“五婶还说客气话?我平日也没有给五婶办过事情,”觉新谦虚地说。

沈氏摇摇头,痛苦不堪的叹息道:“我真怕提起从前的事。想不到贞儿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她的影子还时常在我眼前晃。”她拿出手帕到眼角去揩泪珠。

觉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边。他觉得他的心里只有悲哀,这房间里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压住他。他想不到未来,想不到光明。他渐渐地感到了恐惧。恐惧跟着内房里挂钟钟摆的滴答声不断地增加。窗外一阵一阵的虫声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着头,象一个衰老的病人一样枯坐在写字台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虚的望着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一个鬼影。这个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现在瘦得多了)在觉新的眼里就成了痛苦与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惧更增加了。他觉和有好多根锐利的针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来,就咬紧牙关忍耐住这样的隐痛。他并没有盼望谁来救他。

但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过道上响了。门帘大大地动了一下,翠环气急败坏地跑进房来,惊惶地、颤栗地、哽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