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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看到了真挚的喜悦的表情。女性的温柔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的心虽然被接连的灾祸封闭了,但是那颗心还有渴望。他觉得善良的女性的心灵就象一泓清水,它可以给一个人洗净任何的烦愁;又象一只鸟的翅膀,它可以给受伤的心以温暖的庇护。他的满是创伤的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着它。现在意外地他又看见一线的希望了。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走远。他就用感激盖上了那颗被关住的心。他说:“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三太太做事情?”

“不要紧,我给大少爷做事情也是一样,太太吩咐过的,”翠环刚把话说完,忽然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不愿意让觉新看见,连忙把身子掉开,解释似地说:“我等一会儿还要找琴小姐问几个字。”她说了,又自语似地说:“我现在先把信给大少爷送出去。”她也不看觉新一眼,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觉新痴痴地站在写字台前面(背向着写字台),望着翠环的背影和遮住了她的背影的门帘,后来忽然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走出房间到克明那里去了。

克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痛苦,不过脸色黄得难看,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不时喘气。

觉新问过病后,便坐下来,同克明谈了几句请医生的话。觉新劝克明请西医来看。克明总说西医宜治外科,不宜治内科,不愿意请西医诊病,而且他已经差人去请罗敬亭了。觉新看见克明意志坚决,也不敢多劝。

克明又谈起家庭间的事情,也谈到过中秋节的准备,他吩咐了觉新一些话。觉新和张氏看见他的精神不好,几次劝他休息,他总是喘着气继续说下去。最后谈到克安们提议卖公馆的事,他愤慨地、坚决地说:

“爹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地分散,他的遗嘱上就说得明白,无论怎样不可以卖掉房子。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拿了爹的钱,又不听爹的话。不管他们怎样在外头说闲话,我决不答应卖房子。他们要卖房子,除非等我死掉!”

以后就是一阵咳嗽和喘息。张氏连忙去给他捶背。这个“死”字吓坏了张氏和觉新。他们只有忍住悲痛温和地劝慰一阵。后来罗敬亭就来了。

罗敬亭看了脉,说克明的病不重。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克明服了药,也不见有什么效验。

罗敬亭每天来给克明看脉,每天换一个药方。克明服了二十多天的药,觉得好了许多。不过气喘还没有止。他就在家里养息,连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过一趟。

中秋节后十多天的光景,一个睛天的午后,觉新从亡妻李瑞珏的墓地回到家。他一个人在房里对着亡妻的照片坐了好久。照片下面花瓶里插了几枝盛开的桂花,旁边还有两碟瑞珏生前爱吃的点心。他在心里对亡妻讲了许多、许多话。天黑了不久,克明忽然差翠环来叫他去。克明在寝室内跟张氏讲话,看见觉新进来,便亲切地招呼他坐下,向他絮絮地问起外面的事情。他把一些值得提说的事告诉了克明。克明含笑地听着,精神似乎还好。

觉新后来谈起克安要卖掉商业场股票还没有找到买主的话。克明忽然皱起眉头没头没脑地问道:“听说三姑娘进了学堂,怎样不对我说一声?”

觉新仿佛挨到迎面一下巴掌,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惊诧地想:“三妹上课不过一个星期,三爸在屋里养病怎么就会知道?”他看见克明收了笑容带了不满意的眼光望着他,他的脸发烧了,他有点惶恐地辩解道:“这是临时说起的,三妹还是补考进去的,所以上课还不到一个星期。我看见她有志气,让她闲在家里也不大好,便答应了她。妈也是这个意思。我因为三爸人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敢告诉三爸。”

“不过姑娘家进学堂读书总不大好,其实女子也用不着多读书,只要能够懂点礼节就成了。况且又是我们高家的小姐,”克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一来仿佛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觉新的心上,觉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惊惧地望着克明,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克明又往下说:“这是陈姨太来说的。今早晨你四爸来谈事务所的事情,也提到三姑娘上学的事,他也很不赞成,他要我命令三姑娘休学。”

这个打击太大了,觉新有点受不了。他半意识地反抗道:“这是妈答应了的。”他已经说过了这句话,这次重说一遍,他还加重了语气。翠环站在屋角替他捏了一把汗。她也替淑华着急。

克明不作声了。他好象没有听见觉新的话似的。其实他是听见了的。他在思索。他的脸色也在改变。他也受到了打击。不过这并不是直接由于觉新的话,只是他因这句话联想到别的许多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维护些什么呢?这是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过吗?他为什么又容许了那许多不能饶恕的罪恶?克安做了些什么事?克定又做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他为什么宽恕了更大的罪恶,却不放松小的过失?一个侄女跳井死了,他为什么不能够救她?而且他自己的女儿私逃了,他也管她不住!他还有什么资格来管他的侄女?她不听他的话,又怎样办呢?……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面说话了。这个认识真正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弱点。他再没有勇气驳斥觉新的话了。他感觉到疲倦,没法提起精神来。他便掩饰地说:“既然你妈答应,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