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2/3页)



“你又生气了,”张碧秀刚把烟泡烧好装在烟枪上,抱怨地说,就把烟枪嘴送到克安的嘴上,又说一句:“你还是吃烟罢。”

克安深深地吸了三口,便用手捏住烟枪,掉开头,吐了一口烟,又对觉新说:“别的也没有什么,我就担心我们公馆。修马路迟早总会修到我们这儿来的。门面一定要大拆,连花园也要改修过。”他听见张碧秀在催他抽烟,便咽住话,将嘴凑上烟枪,等到烟抽完了,再回过头来说下去:“那时候免不掉要花不少冤枉钱。所以我看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好。趁这个时候那些军人出得起大价钱,七八万是不成问题的。老四,你回去再把我这个意思向你爹说说。”他的精神现在好得多了。他那张枯叶似的脸仿佛受到了雨水的润泽,不过憔悴的形容还是掩饰不了的。

觉英爽快地答应着。觉新不赞成克安的话,只发出含糊的应声。

“明轩,我还有一件事情,”克安又说。

“四老爷,你的话真多,”张碧秀埋着头在替克安烧烟泡,听见克安又在说话,便抬起眼睛抱怨了一句。

“你不要管我,我有正经事情。”克安掉头对张碧秀笑了笑,又掉过脸去继续对觉新说:“我有几千块钱你们公司的股票。我下一个月,节上缺钱用,我倒想把股票卖掉一半。你看,有没有人要?你给我想个法子。自从去年八月新米下树,到现在我还没有把租米收清。据刘升估计至多也不过前两年的五成,而且乡下‘棒客’太凶,军队团防派捐又重,有几处佃客还在说要退佃。这样下去,我们这般靠田产吃饭的人怎么得了?所以我主张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每房分个万把块钱,也可以拿来做点别的事情。我这个主张我想你一定也很赞成。”

觉新并不赞成。不过他觉得他是来向克安问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争辩,因此听见最后两句话,他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业场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营业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价打个小折扣,一时也不容易卖出去。他奇怪克安怎么会缺少钱用。据他估计,克安单靠银行里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过两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见克安在家里十分吝啬,却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挥金如土,单单在张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钱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应该知道克安给张碧秀买衣料的事,不过他这时却把它忘记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谈起股票的事,又被张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爷,你又谈起家屋事,”张碧秀皱起眉头诉苦道,“你晓得我害怕听,”他把嘴一扁,粉脸上带了一点悒郁不欢的表情。

“我不再说了,”克安连忙说。他看见张碧秀的脸色,关心地小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张碧秀点点头,便把脸埋下去。克安却掉头对觉新、觉英两人解释道:“你们不要小看他,他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他写得一手好字。他还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现在还在省城里。”

“四老爷,你真是……你还提那些事情做什么?”张碧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声说道。

“对他们说说,也不要紧,”克安答道。他又掉过脸去对觉新说:“他家里很有钱,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愿意听别人谈起家事。他叔父还是省城里一个大绅士……”

“你还是吃烟罢,”张碧秀又把烟枪送过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儿?你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叔叔闹?”觉英感到兴趣地大声说。

“我倒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你还跟你叔父他们来往吗?”觉新同情地问道。

觉新的诚恳的声音感动了张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烧烟,一面用苦涩的声音说:“大少爷,就说不提从前事情,你想他们还肯认一个唱小旦的做亲戚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人心这样险恶。我还记得我只有十岁,我爹刚死没有多久,别人把我骗到外面,拐到外州县去。他们看见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卖到戏班里头。后来我师傅临死告诉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学会戏,在外州县唱了好几年,又到省城来。我多方打听才晓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妈也就病死了。我们一家的财产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里。他现在是个很阔气的大绅士。他也时常来看我唱戏。我还跟着班子到他公馆里头去唱过一回戏。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妇,热闹得很,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还是那个老地方,我都认得。他们自然认不得我。我那个小兄弟倒很神气地在客人中间跑来跑去。其实要不是我那个叔叔狠心,我也是个少爷。……想起来,这都是命。”张碧秀愈往下说,心里愈不好过,后来话里带了一点哭声。他等克安抽完了烟,把烟枪拿回来,无心地捏在手里,继续对觉新说下去。他的眼圈红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如何的凄楚的表情。他说完,两眼痴痴地望着烟灯的火光。他仿佛在那一团红红的火焰中看见了他的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