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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事情耽搁了。本来想回来的,”觉民故意做出安静的声音答道。

“是不是又是你们报社的事情?我看你一天也够忙了。我跟你比起来自己真有点不好意思,”淑华天真地带笑说。

淑华的第一句话使觉民的脸色略微改变了一点。不过除了琴,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改变,而且觉民立刻用淡淡的微笑掩饰过去了。他不回答淑华的问话,却问她:“三妹,你的功课预备得怎样?”

“今天有客,我们又陪五婶到花园里头耍了半天,我哪儿还有工夫摸书本?今天就算放一天假罢,”淑华笑答道。

“你这个懒脾气还改不了。如果我是先生,我真要打板子!”觉民带笑责备道。

“改是要改的。只要有决心,哪儿有改不了的道理?我进了学堂以后就不同了。你们会看见,那个时候我比无论哪个人都更用功,”淑华故意做出庄重的样子说,但是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地笑起来。

觉民好象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也不去理睬她,却把脸掉向墙壁,悄然在一边念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算了罢,不要挖苦我了,”淑华带点自负地大声打岔道:“我晓得还有:”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不过我说过做什么事,我到时候一定做给你们看。况且公馆说不定就要卖掉了,我不在花园里头多耍几天,将来失悔也来不及了。“

“卖掉公馆?你在哪儿听来的消息?”觉民惊问道。

淑华还未答话,觉新却先说了。他痛苦地说:“四爸、五爸他们向三爸说起过。三爸不答应。不过听说他们在想办法跟三爸吵。他们说前回分家不彻底,原是三爸有私心。”

“他们自己都有小公馆,自然用不着这个地方了。说来说去无非为着几个钱。其实卖掉也好,这个公馆原是几个造孽钱换来的。”觉民气愤地说。

“你不要说几个钱,每一房至少一万多块钱是分得到的。不过这些钱拿来有什么用?这个公馆就是爷爷的心血。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让我们大家享现成福。他们连他亲自设计修成的公馆也不肯给他留下,真是太不公平了,”觉新愤慨地说,他的额上立刻现出两三条皱纹。这个公馆给了他那么多的痛苦的回忆,但是他比这屋里的几个人都更爱它。

有人在外面轻声唤:“大少爷。”他们没有听见。那个人揭起门帘进来了。她是沈氏,手里抱着一个雕花的银制水烟袋,脸色青白,嘴唇皮没有一点血色。她看见他们都在招呼她,便勉强一笑,低声解释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我在屋里闷得无聊,来找你们随便谈谈。”

“五婶请坐。其实五婶今天也太累了。我看还是早点休息的好,”觉新同情地陪笑道。

沈氏慢慢地坐下。她的举动和表情都是很迟钝的。她茫然地看着觉新,苦涩地答道:“我心里头不好过。我闭上眼睛就看见贞儿的影子。想起来我真对不起她。我就只有她一个女儿,你五爸待我又不好。”她说到这里眼泪又滚了下来。

“五舅母其实也应该把心放开一点。现在伤心也没有益处,只是白白弄坏自己的身子。四表妹又何尝能够知道?”琴柔声劝道。她的话里含了一点讽刺的意味。其实她看见沈氏的受苦的表情和憔悴的面容,心里也难过。不过她把话说完,却禁不住痛苦地想:“现在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当初?”

“琴姑娘,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你不晓得我无论怎样总把心放不开。我不晓得我从前为什么要那样待贞儿!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对我说:有没有象我这样的母亲?我从前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深的悔恨把她的没有血色的脸扭得十分难看,不过那一双充满泪水的小眼睛倒因为深的怀念和温情显得动人了。一个孤寂的母亲的痛苦是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的。她又说下去:“我已经写信到我二哥那儿去了。我打算到他们那边住些时候,兴致或者会慢慢儿好起来。”

“现在东大路不大清静,五婶去恐怕也有点不方便,”觉新关切地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不过它更引起他对沈氏的同情。

“我想也不要紧,”沈氏摇摇头淡漠地答道,“而且我也管不了许多。”她皱起眉头说:“我在家里头住下去,总忘记不了贞儿。你四爸、五爸他们又在闹着卖公馆。万一真的卖掉了,我跟着五爸搬出去,未必还有好日子过?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暂时避开一下好。”

这些都是真诚的话,不象是从沈氏的口里吐出来的。一个意外的灾祸伤了这个愚蠢、浅薄而老实的人的心,把一个人完全改变了。她的全身无一处不现出那个灾祸的痕迹。她无依无靠地对这些年轻人打开她的胸怀,感到了他们,博得他们的同情的关怀。他们都用宽恕的、怜悯的眼光看她。每个人都预备对她说几句话。但是谁都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觉英突然揭起门帘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