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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木然望着克安的黑黑的八字胡和两颊上密密麻麻的须根,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地听过克安的诗。他只得带点困窘地说了两次:“这个……这个……”

“这个你还不知道,”克安失望地接下去说。“你再听我念一遍。”他又摇头摆脑地念起来。但是他刚把一首诗念完,王氏却不耐烦地打岔道(她是在对觉新说话):“明轩,你怎么不把刚才的话对你四爸说?”

“什么话,明轩,你来说什么事?”克安惊讶地问道。他不再读手里的诗稿,却抬起头看看觉新,又看看王氏。

觉新听出王氏的讥讽的调子,他的脸色变白了。但是他还保持着礼貌简短地答道:“我看见倩儿病重,来跟四婶商量,请个好点的医生来给她看一下。”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话不会发生效力。

“原来是这件事情,”克安哂笑道,“明轩,你倒有闲工夫管这种小事情。明天早晨喊人请罗敬亭来给她看看就是了。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四爸,恐怕等不到明天了,”觉新着急地说。

“那么翠环,你出去喊个大班马上去请罗敬亭来,”克安随口答道,他看了翠环一眼。翠环刚刚答应一声,她的声音就被王氏的带怒的大声掩盖了:

“你说请罗敬亭?说得好容易?你晓得脉礼要多少?就是我生点小病,也还不敢请罗敬亭!”

“这一点脉礼又算得什么?要治病就不必贪图省钱。四太太,我看还是请罗敬亭来给倩儿看看罢。倩儿病早点好,也多一个人服侍你,”克安温和地说。他并不赞成王氏的意见。

王氏把眉毛一竖,厉声说道:“话说得好听!我倒不敢当罗!我晓得你看上了那个小‘监视户’!我前两天人不舒服,也不见你说请罗敬亭。那个小‘监视户’的病一半是装出来的,我给她捡过好几副药,已经很对得起她了。你还要请罗敬亭来。我问你,高公馆里头有没有过丫头生病请名医看脉的事情?我晓得你的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了,你好把倩儿收房。你这个人真没有良心。你在外面闹小旦,我也没有跟你吵过。你想在我面前‘按丫头’,那却不行!”她怒容满面,好象要跟她的丈夫吵架的样子。

克安并不打算吵架,他只把眉头略略一皱,勉强做出笑容敷衍道:“我哪儿有这种心思?我不过随便说一句话。你说不请罗敬亭,就不请,也犯不着这样生气。”

“大少爷,走罢,三小姐还在等着,”翠环轻轻地在旁边提醒觉新道。

这一次觉新不再迟疑了。他不想再听王氏讲话,便告辞出去了。

淑华还在饭厅里等候他们,看见觉新神情沮丧地走出来,知道事情没有办好。不过她还抱怨一句:“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管人家等得心焦不心焦!”

觉新简单地答道:“我们快走,我等一会儿告诉你。”

他们跨出门槛,又转个弯,沿着石阶走去。翠环仍旧给他们打风雨灯照路。觉新叹口气说:“现在真是没有办法了。”

“大少爷,全是我一个人不好。我害得你受一肚皮的气,”翠环带歉意地说。

“怎么能说是你不好?这全是他们不好。如果依得我的脾气……”淑华气愤地插嘴说,她忽然停顿一下。但是觉新却接下去说话了。

“这不怪你,你全是为着想救倩儿,你没有错。倒是倩儿才可怜,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心肠会这样硬,”觉新感动地安慰翠环道。这时他们已经走过淑华的窗下,觉新吩咐翠环回去,她却坚持着要打着灯照他们回屋。

在路上觉新又把他在王氏房里见到的情形和听到的话对淑华详细地说了一番。不久他们就到了觉新的房间。淑华留在觉新的房里,听完他的叙述的后面一部分,翠环便动身到张氏的房里去。翠环临走的时候,觉新还温和地安慰她:“你不要着急,说不定倩儿的病明天就会有转机。四太太不肯请医生,我明早晨就喊人去请罗敬亭。”

“明天不晓得还来得及来不及”翠环自语似地痛苦地说。

“哇!”静夜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痛苦的哭叫声,这使得他们三个人发愣了。

“我二回不敢罗!”那个女孩哭叫道。同样的声音响了几次。后来声音又减低,成了断续的哭泣。

“大少爷,三小姐,你们听,春兰又在挨打了!”翠环悲痛地说。他连忙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揭起门帘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