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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树梢还留着一片金黄色。天井里仍然十分明亮。月季花和六月菊开得正繁。歇了一阵的蝉声又懒懒地在一株树上响起来。厨房里的火夫拿着竹竿挂上水桶在井边打水,他一边用力拖竹竿,一边快乐地哼着流行的小调。觉新用陌生的眼光看窗外,他觉得这一切都跟他隔得很远。他心里在没有花,没有阳光,没有歌声。他有的只是黑暗和悔恨。

但是两个少女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老实说,公馆里间没有几个人我看得起。黄妈说一天不如一天,她比我们都明白。秦二爷说我们四太太是一个女曹操,我看真象。”这是倩儿的声音“你说话要小心点,幸好大少爷还没有回来,”这是翠环的声音。觉新连忙把头埋下去。

“不要紧,大少爷为人厚道。我比你跟绮霞都来得早,我从没有看见大少爷骂过人,”倩儿放心地说。

“我晓得。公馆里头只有大少爷最好,也最苦,”翠环低声说。

“大少爷运气也太不好,死了少奶奶不算,连两个小少爷都死了。怪不得他一在家总是愁眉苦脸的,”倩儿同情地说。

觉新屏了呼吸地倾听着,那两个婢女就站在他的窗下谈话。

“怎么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你在这儿等她们一下,我去摘两朵花,”翠环说。

“不,你不要去摘花。你等她们。我要回去了。我们四太太管我管得严,动不动就骂人,骂起来真难听,”倩儿说。

“不要走,你陪我一会儿。你在公馆里比我们都久,难道你还不晓得当丫头就不要怕挨骂!”翠环带笑说。

“算了,哪一个跟你比?”倩儿也小声笑起来。“你们三太太是一尊活菩萨,连话也不肯多讲,还说骂人?我没有你那种好福气。我看你快要当小姐了。”

“呸!”翠环带笑啐了倩儿一口。

觉新听不清楚以后的话。但是过了会儿,他的耳朵又捉住翠环的话了:“二小姐常常说,大少爷待什么人都好,可是他就没有得过别人的好处。公馆里头有什么倒楣事情,都要落到他的头上。我来了以后,一年到头很少见到大少爷的笑脸。你看象四太太、五太太、陈姨太她们哪一天不笑。我不明白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连那个贤惠的少奶奶也不给他留下,”翠环的声音里有悲愤,有同情,这是觉新可以分辨出来的。

“好了,不要讲了,等一会儿给别人听见,又会招惹是非的,”倩儿阻止地说。

翠环噗嗤笑起来。她说:“刚才我叫你小心,现在你倒来劝我小心。我也不说了。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我们回转去找她们。你就在陪我走一会儿,横竖你今天要挨骂。”

倩儿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两个婢女又往花园里去了。

觉新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觉得呼吸比较畅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颤动,好象一滴露水润湿了它的干枯。他有一点痛苦。但是他还有另一种感情,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悦,仿佛是安慰。黑暗渐渐地在褪色。他不觉微微地一笑。这虽然不是快乐的笑,但是它也有驱散阴郁的力量。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他想出去到花园里走走。他需要在较广大的天空下面他细思索一番。他愿意回想许多事情。

他刚刚掉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门帘一动,一个人影又闪了进来。这个人又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来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少爷,陈姨太到你屋里来过吗?”

觉新答应了一个“是”字。他知道花园里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让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孙儿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问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她自己在说,”觉新淡漠地分辩道,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她怎么说?是不是‘抱’七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问。

“她好象说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觉新厌烦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惊问道。她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又点头说:“我晓得四嫂同陈姨太原来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她们商量好来骗我。我现在才明白。”

觉新极力压住他的轻蔑的感情,他并不同情她,不过她的气愤、苦恼与失望引起了他的怜悯。他温和地劝道:“五婶也不必生气。其实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这个儿子,恐怕他也不愿意把九弟‘抱’给陈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