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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授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

“四妹,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地商量,”觉民柔声安慰道。淑贞仍旧不抬起头,只是低声哭着,而且似乎哭得更伤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儿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喊绮霞打水给你洗个脸,三姐会好好地陪你,”觉民感动地、温和地劝道。

淑贞慢慢地抬起泪眼看觉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摸出手帕揩着泪珠。

“四妹,你跟着二哥去罢,在三姐屋里你会觉得好一点,”觉新忍着眼泪对淑贞说。

淑贞点了点头。她让觉民牵着她的一只手,跟着他慢慢地走到淑华的住房。

淑华坐在书桌前面专心地看书。绮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针黹。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把眼光掉向房门口看。绮霞第一个站起来。淑华是背着门坐的,她看见他们进来也就带笑站起来。她看见淑贞的红肿的眼睛,马上收起了笑容,连忙走过去迎接淑贞,亲切地抓起淑贞的手。

“绮霞,你去给四小姐打盆脸水来,”这是觉民走进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绮霞答应一声,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伤心地哭了,”觉民好心地责备淑华道。

“我在看你给我买来的教科书,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难记得,所以我今晚上没有去看四妹,”淑华带笑答道,她的眼睛望着桌上摊开的书,手还捏住淑贞的一只手。然后她把眼光俯下去,爱怜地问道:“四妹,五婶又骂过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气来:“真正岂有此理!五婶总是拿四妹来出气。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妈倒没有骂我,”淑贞摇头道。“今天上午她骂喜姑娘,爹帮忙喜姑娘讲了几句话,妈气不过,后来打了我几下。晚上爹不在家,妈看见喜姑娘逗九弟娃儿,她又生气。春兰打烂一个茶杯,她就打春兰。现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听她们吵架。我实在听不下去。我不晓得她们要吵多久!”淑贞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五婶也太没有道理,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她就不想做点正经事情!喜儿原先是她自己的丫头,现在有五爸撑腰,她当然管不住。我们从前都说喜儿傻头傻脑,她现在也让五婶逼得硬起来了。真是活该!五婶怕五爸,所以对喜儿也没有一点办法。自己受了别人的气只敢拿亲生的女儿出气,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恼地说。她说到这里便用爱护的眼光望着淑贞,又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实了,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竖起眉毛,两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这样把什么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妈,她骂我骂得不对,我也要跟她对吵……”

“你忘记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话吗?”觉民在旁边故意插嘴激淑华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华坦白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仍然现出气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无论什么事总有个是非,总得近情理。儿女又不是父母的东西,怎么就能够由父母任意处置?父母的话,说得不在理,就不应当听。难道他们喊你去杀人偷东西,你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