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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看太亲翁也不必太费事了。其实办这点小事情也花不到一年的工夫。蕙表妹没有这种福气,”觉新冷笑道:“家舅的意思还是请表妹夫早点把灵柩下葬,好让死者有个归宿。这可以说是存殁均感了。”

国光觉得觉新的话有些刺耳,他的脸又红了一阵。不过他心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堆起一脸笑容,顺着觉新的口气说:“大表哥的意思很对。我原本也不大赞成家严的主张。是的,我们应该让死者早得归宿。我一定照大表哥的意思办。其实不劳你大表哥来说,我也打算这样办的。日期自然越早越好。家严不会不同意。”

这样爽快的回答倒是觉新料想不到的。他怔了一五,接着就出现了满意的颜色。不过他还怕国光躲赖,所以又说:“那么就请表妹夫给我一个期限,我才好回去对家舅回话。家舅看过历书,说是下月初四日子正好。”他以为国光一定不赞成这个日期(因为它离目前还不到十天),他预备做讨价还价的把戏。

但是这一次又出乎觉新的意料之外,国光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好,初四就是初四,一定办到。请大表哥放心,回去转达岳父岳母,初四日一定安葬。”

这样一来,觉新预备好的许多话都无从吐露了。他看见国光答应得这么爽快,虽然这不象国光平日的态度,但是他也不便再逼国光。他觉得这次的交涉倒还是相当顺利的。

觉新从郑家再到周家,他把交涉的结果报告了他的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周老太太和陈氏自然十分满意。她们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连周伯涛的脸上也现出了笑容。没有争吵,没有冲突,没有破坏礼节,只有这样的解决才是他所盼望的。而且它还给他解除了一个负担,减少了麻烦。

觉新告辞出来。他已经走下石阶了,听见芸在后面唤他,便转身回来。他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口对他微笑。她手里拿着几本书,好象是刚从过道里走出来似的。

他走到芸的面前,芸把手里的书递给他,一面说:“大表哥,这几本还给你,请你再给我挑几本送来。”

“好,我回到家里就喊人送来。我现在先到公司去,”觉新接过书高兴地答道。他打算转身走了。芸又唤了他一声。他望着芸,等候她说话。

芸看见觉新在等她,忽然又说不出话来。她有点激动,但是她很快地镇静下来。她低声说:“大表哥,你给姐姐办好了事情。她在九泉也会感激你的。”她感动地微微一笑。她仍旧望着他,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

觉新本来因为办好了交涉自己也颇为得意。现在他听见芸的短短的两句话,忽然觉得刚才的喜悦立刻飞走了,只剩下空虚、悔恨和惭愧。感激,他哪一点值得死者的感激?他哪一点又值得面前这个天真的少女的感激?他难道不曾帮忙别人把她的堂姐送到死路上去?他难道不曾让死者的灵柩被抛弃在古庙里?那些时候她们就怀着绝望的心求人帮助,她们就信赖他,感激他,但是他为她们做过什么事情?现在他又做了什么实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给她们的只是空洞的同情和关心。但是她们却用诚挚的感激来回答。现在事情还没有办妥,她的感激就来了。那个纯洁少女的颤动声音搅动了他的心。他没有理由接受她的感激!而且他连过去的欠债也无法偿还。

“芸表妹,你不要谢我,我还没有做过一桩值得你们感激的事,”他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这句话来,他的眼睛也湿了。他不能够再说什么,或者再听什么,他叹息地吐出“我去了”三个字,便猝然地转身走了。

芸站在堂屋门口,带着同情的和尊敬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天井里很静。阳光把梧桐叶的影子贴在她的身上,芸刚刚转过身子,忽然一阵尖锐的笑声从枚少爷的房里飞出来。她不觉皱了皱眉头。

觉新到了公司,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就听见里面有人讲话,他连忙揭起门帘进去。原来是他的四叔克安和旦角张碧秀在这里等他。张碧秀坐在藤椅上,看见他进来连忙站起带笑招呼他。克安坐在写字台前那把活动椅上,拿着一把折扇在煽着。

“明轩,你今天怎么这样晚才来?我们在等你,”克安看见觉新进来,含笑地说。他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面,不过把椅子转动了一下。

“我不晓得四爸今天要来。我刚刚到外婆家里去过,”觉新没精打采地答道。

“我要给芳纹买几件衣料,来找你陪我们到新发祥去看看,”克安接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