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6页)



早晨枚少爷睁开眼睛,觉得心跑得厉害,起床以后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到外面去见人。但是翠凤走来通知他,他的父亲唤他去有话吩咐。父亲的话对他好象是一道符咒,他不能抗拒。他只得跟着翠凤去了。

周伯涛把枚唤到书房里去,告诉了他一些礼节,要他在这天当心自己的说话和举动。周伯涛带着严父的口气讲话,只顾自己满意,却想不到年轻的枚这时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枚少爷的重要的喜庆的日子便是这样地开始的。他已经感到了压迫,却没有得着自己盼望的鼓舞和安慰。这个情形更减少他的喜悦,增加他的恐惧。但是如今他除了唯唯地答应以外再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木已造成小舟,他只有任它把自己载到任何地方去。

炎热的阳光并不曾给枚少爷带来温暖,但是它却给别的人带来了喜悦。整个周公馆被喜悦的空气笼罩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答容,只除了枚少爷,似乎这一天倒是别人的喜庆日子,枚少爷不过在演傀儡戏。

花轿来了。这样的轿子枚少爷也见过几次,它并不是新奇的东西。但是这一天它却跟他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禁不住好几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到了所谓“发轿”的时候。轿子抬到堂屋门前来了。两位女亲戚点了蘸着清油的红纸捻,弯着身子走进轿去照了一遍。然后枚少爷被唤进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宽大的长袍马褂妨碍了他的动作,斜挂着的花红使他显得更加笨拙。他站起来,觉得头有点昏,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在喊:“发轿。”他又听见唢呐声和嘈杂的人声,以及鞭炮声。他走下台阶,看见觉新在望他。他走近觉新,才觉察出来觉新在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又看见父亲的严肃的黑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持的。觉新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他似乎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够平安地度过那些难关,行完那些麻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样到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吞下饭去!“他刚刚听见他的祖母说:”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开一个缝,让他落到下面去。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什么。

花轿停在堂屋门口,轿夫们已经把轿杆抽去,轿门正对着神龛。堂屋门前的帷幔被拉拢来,使人看不见新娘怎样被搀出了花轿。

堂屋成了众人的目标。门关上了。人都挤在门外,男男女女,也不管天热,不怕汗臭,聚成一大堆,有的人从门缝里看见一点颜色(那是衣服的颜色),别人只能听见赞礼的声音:

“华堂欣值锦屏开……(共四句),初请新郎登华堂,奏乐。乐止。……(又三句),安排仙子下瑶台。初请新娘降彩舆,奏乐……”

枚少爷怀着异样的心情,静听着克安的响亮的声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来。有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话,他也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克安唱出了“三请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爷觉得有人推动他的左膀,他的脸突然烧起来,他的两只腿也在打颤。他勉强移动脚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进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阵雾,他的眼光变迟钝了。一切景象都从他的眼前过去。他的脑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印象。他只知道别人指给他应该站的地方。他的脸向着堂屋门。他的脑子里热烘烘的,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听见克安唱“三请新娘降彩舆”的句子,但是他没有看见那两位女亲戚把新娘搀出花轿。进入他的眼里的只是红红绿绿的颜色。这一堆颜色移到他的右边停住了。于是又响起克安的响亮的声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来。他机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后他们掉转身朝里换过位置,依旧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机构般地动着。等到克安无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时候,他觉得好象头上着一个霹雳,四肢顿时麻木起来,他带着笨拙的举动移转身子,跟新娘面对面地站着。新娘头上那张大红盖头帕似乎就盖在他的脸上。他自己也有一张红得象猪肝似的脸。这一刻似乎过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样把这个礼节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烛送入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