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4页)



“怎么不相信?”周老太太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觉得眼前的灯光逐渐黯淡,房里也变为凄凉,耳边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钟鸣声。她的眼睛有点花了。她慢吞吞地说下去:“鬼神之说,是不可不信的。蕙儿又是个明白人,她不会不想到我们。你看,她的话多明白!”芸觉得周老太太似乎要笑了,但是她的衰老的脸颊上现出的并不是笑容,却是泣颜。

“我们哪天也请大爷到这儿来试试看。我有好多话要问蕙儿!”陈氏抽咽地说,她刚刚取下手帕,泪珠又积满她的眼眶了。

“应该叫蕙儿的父亲也来看看,让他也晓得他是不是对得起蕙儿!”周老太太气得颤巍巍地说。

“这也没有用。妈要跟他讲理是讲不通的。枚儿的事情又是这样。便硬要接一个有脾气的媳妇进来。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书呆子!”陈氏咬牙切齿地插嘴道。

周老太太绝望地摇摇头摆摆手说:“大少奶,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情。这是定数,是逃不开的。什么都有定数。蕙儿说过:”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大家应该先救自己。“

芸不能够再听下去,便站起来,找着一个托辞走出了周老太太的房间。她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刚走下石阶正要转讲过道,忽然听见她的堂弟枚少爷在唤她:“二姐,”便站住,等着枚走过来。他似乎已经在天井里走了好些时候了。

“枚弟,你还没有睡?”芸诧异地问道。

“我到你屋里坐坐好吗??枚胆怯地问道。

芸听见这句话,觉得奇怪,枚平日很少到她的房里去过。不过她也温和地应允了他,把他带进她的房间。

芸的房间并不十分大,不过很清洁。一盏清油灯放在那张临窗的乌木书桌上,左边案头堆了一叠书,中间放着小花瓶、笔筒、砚台、水盂等等东西,此外还有一个檀香盒子。一张架子床放在靠里的右边角落,斜对着房门。靠房门这面的墙壁安了一张精致的小方桌和两把椅子。方桌上有一个大花瓶和一些小摆设,靠里即是正和书桌相对的墙边,有一个半新式的连二柜,上面放了镜奁等物,壁上悬着蕙的一张放大的半身照片。

枚少爷好些时候没有到过这个房间,现在觉得房里一切都变得十分新鲜了。他一进屋便闻到一阵香气,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里看见一束晚香玉,向着芸赞了一句:“二姐,你屋里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边。

“你坐下罢,我搬到这儿以后你就难得来过,”芸温和地对枚少爷说。

枚答应一声“是”,就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芸侧着身子站在书桌前,脸向着枚,右手轻轻地按着桌面。她顺口说了一句:“你近来身体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来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一点“是的,”枚还是淡淡地答应一声,接着他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好了一点。”

那就好了,以后你更要小心将息。你也该活动活动。你看高家的表弟们身体都很好,“芸亲切地说,便走到离床头不远的藤椅上坐下了。

“二姐说得是,”枚恭顺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给你讲过书吗?”芸看见枚不大说话,便找话来问他。

“是的,刚刚讲完一会儿,”枚少爷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对你倒还好,亲自给你讲书,”芸说这句话带了一点不平的口气,她又想到了蕙。“为什么对姐姐却又那样?”那不能不不这样想。

“是的,”枚温顺地答道。芸不作声了。枚忽然微微地皱起眉头,苦闷地说:“书里总是那样的话。”

“什么话?”芸惊讶地问,她没有听懂枚的意思。

“就是那部《礼记》,我越读越害怕。我真有点不敢做人。拘束得那么紧,动一步就是错,”枚偏起头诉苦道,好象要哭出来似的。

从枚的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这是太不寻常了。他原是一个那么顺从的人!芸惊愕地望着他,他无力地坐在她的对面,头向前俯,显得背有点驼。他不象一个年轻人,却仿佛是一具垂死的老朽。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有什么事情?”芸低声惊呼道。

枚埋着头默默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芸说:“我有点寂寞。我看那种,实在看不进去。”他的心似乎平静了一点,声音又带着那种无力的求助的调子。

芸怜悯地望着他,柔声安慰道:“你忍耐一下。下个月新娘子就要上门了。你一定不会再觉得寂寞。”

“是的,”枚少爷顺从地应道,他听到人谈起他的新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过了片刻,他迟疑地说:“这件事情我又有点担心。我想起姐姐的亲事。那也是爹决定的。姐姐得到的却是那样的结果。我不晓得我的事情怎样?我也有点害怕。我害怕也会象——”他害然咽住以下的话,把脸掉开,埋在那只臂节压在方桌上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