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4页)



淑华疑惑地望着她的两个哥哥。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话,她不明白所谓“下意识作用”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相信他们(尤其是觉民,她敬爱这个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觉民争论,却默默地听他们谈话。

芸被悲痛的回忆包围着,她不能多注意觉民弟兄的谈话。琴把她拉到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切地安慰她。

淑贞依旧靠在写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倾听她的两个堂哥的交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孤寂和畏惧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这样说。你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你应该多想到将来。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说靠过去生活,”觉民依然抱着绝大的勇气,想改变哥哥的绝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觉新的逐渐熄灭的青春的热情。他还想用话去征服一个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觉新忍耐地点头说,“讲道理我自然讲不过你。不过事实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其实我有时也想到将来,也有过一些小的计划。但是,别人总要来妨碍我,好象人家就不让我做自己高兴做的事,好象我就不应该过快乐的日子。”觉新的脸上仍然带着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说服别人,不过是在倾诉自己的痛苦。芸已经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听他们讲话。琴关心地站在芸的身边,她不再讲话,也在倾听觉新吐露他的胸怀。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应该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对你的人。你应该fight!别人妨碍你的幸福,你应该跟他战斗!战斗到底!”觉民好象找到机会似的,提高声音,加重语气地说。他想使他的话长久地在众人的脑际、心上荡漾。

淑华忽然开颜笑了。这样的话多么痛快!这正是她爱听的话,这正是她想说的话。她便高兴地说:“这个意思很不错!我赞成!”

琴满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兴趣地望着她的两个表哥。她觉得觉民方才说的话很中听。

觉新却没有受到鼓舞,仿佛只听见一些平凡的话。他摇摇头说:“话说起来好听。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怎么好战斗呢?都是些长辈,你又跟哪个战斗呢?他们有他们的大道理,无论如何,你总逃不过他们的圈套。”

“这并不是对人,是对事情,是对制度!”觉民并不因为这个答复而失去勇气,他还热烈地辩驳道:“你明知道这是一个腐烂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纵然不帮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应该跟着它走,跟着它腐烂,跟着它毁灭。你不应该为着它就牺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没有作声。话进了每个人的心,也进了觉新的心,这一次把觉新的心灵震动了。对于他这不是平凡的话,这太过火了。他还不敢当着人攻击旧家庭制度为垂死的制度;他更没有勇气主张推翻现在的社会。他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他的生活经验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见到的罪恶、不义、腐烂、悲剧的原因。他并没有想去明白它们。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责任都放在人的肩上。他忽略了制度,有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拥护这个制度,因此他以为他见过这个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们或许不曾见到。他对这个大家庭固然表示过种种的不满,但是在心里他却常常想着要是那些长辈能够放弃他们的一时的任性,牺牲一些他们的偏见,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会接近美满的境域。他的主张跟他兄弟的主张的中间有一道鸿沟。觉新知道这个,觉民也知道。觉民从不曾放弃说服哥哥的念头,虽然他看见希望一天小似一天。觉新却明白自己不能说服弟弟,他只希望觉民的思想会渐渐地变温和。不过相反地觉民的思想却逐渐变成激烈的了。觉新知道他们两个人思想的差异,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差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现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听见这样的话从觉民的口里出来,觉新不禁大为震惊了。

“这不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觉新痛苦地惊呼道,“你想推翻这个制度?”他又摇摇头否定地说:“这是梦想!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么知道不能成功?过去有许多同样伟大的事都完成了!没有一件腐烂了的东西能够维持久远的,”觉民充满着信仰地、痛快地说。

“这是革命党的主张!这是社会主义!”觉新带着恐怖的表情说。

“觉民没有一点惊惶,他望着觉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这还是无数的年轻人的主张。这具时代应该是年轻人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