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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遇到障碍了。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答复淑华。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他们决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这时轮着觉民开口了:“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们?难道在现在这种时代他们还敢用家法吗?”

“他们不敢用家法。不过他们会用阴险手段,他们会用阴谋,”觉新的声音里夹杂着畏惧、憎恨、苦恼这三种感情。

“大哥,你过去被他们害得够了,所以你才这样害怕他们,”觉民怜悯地说。“我不相信他们用得出什么阴险手段。我看他们不过是纸糊的灯笼。”

“你们不相信也罢。总有一天,等我死了,你们就会明白的,”觉新赌气地说。

“大表哥!”琴关心地。悲痛地唤了一声。觉新回过头来。她差不多呜咽地说:“你不能这样想。”

觉新看见了琴的泪光。眼泪象明珠一般地从她的美丽的大眼里滚下来。他不能忘记这样的几滴泪珠。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不幸的遭遇掉泪。他以为他的渺小的生存里已经得不到一滴眼泪的润湿了!他的心里充满着绝望和黑暗。但是这几滴少女的纯洁的泪落在心上,好象撒下一颗春天的种子。他不敢希望会看见它发芽。不过他感到了一线的生机。他那种待决的死刑犯似的心境现在被搅乱了。他好象让人解除了他那简陋的武装似的,他吐出来藏在深心里的话:“琴妹,我难道就不想活?我难道就不想象你们这样好好做一个人?但是命运偏偏跟我作对。我这几年来的遭遇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也并非甘心顺从命运。可是我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应当了解我。我不骗你们,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到那上面去(他指着石壁),我真想跳到湖里一死干净。但是我又好象听见了你们的声音,我立刻断了那个念头。你们把我拉住了。我实在舍不得你们。”他也掉下泪来。

“我们也何尝舍得你?”琴含泪地说。别人感动地望着他们。淑华很想哭一声。

“我们到那上面去看看,”觉新又指着石壁说。

“现在晚了,不要去罢,”琴连忙阻拦道。

觉新凄凉地一笑,他说:“我现在不会做那种事情了,你放心。要看月亮,还是到上面去好。今晚上说了这许多话,人也爽快些。”他说罢第一个踏上了石级。

琴疑惑地看了觉民一眼,觉民立刻用话来回答她:“到上面去一趟也好。我们也应该听听大哥的话。”

淑华的脚步比较快,她跟着觉新走上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上去。

他们迎着月光上去,一级一级地登上石级。到了顶上,他们觉得满眼全是清光,没有一点遮拦。三合土的地涂满了洁白的月色,只有他们的影子留下一些黑迹。

一张小小的石头方桌生要似地立在地上,四面放了四个圆圆的石凳。临湖的和靠着听雨轩的两面都装得有铁栏杆。另外的两面,泥土往里伸进去。那不是三合土筑成的地。那里有葡萄架,有假山,有凉亭,有花圃。人从这里望过去,仿佛有一个老画师用秃笔在月光的背景上绘了些花卉和山石。

“这儿真是一个清静的世界,”芸不觉赞了一声。

“在这儿坐坐也好,”琴说,她要芸坐下。淑贞第一个觉得疲倦,她也坐下了。

“要是白天在这儿打四圈‘麻将’倒也好,”觉新也坐下来,在桌面上摸了一下,无心地说。这句话的确是不假思索地说出来的。

“大哥,你还想打‘麻将’?……”觉民觉得奇怪地问道。

“啊……我过随便说一句,”觉新连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瘾。有讨厌打牌……不过他们总拉我去打牌,牌打得太多了,脑筋里总是洗牌的声音。”他摇摇头,人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对自己绝望,还是想摆脱肩上的重压。

“大表哥,你这样敷衍下去,自己太痛苦了。你应该想点别的办法,”琴怜悯地劝道。

“别的办法?”觉新痛苦地念道。他好象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似的。接着他又说:“琴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

琴了解觉新的处境,她也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很多。她正要开口,不,她已经说了几个字,但是有人从下面走上来,有人在唤:“四小姐,”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她便不作声了。

来的是春兰和翠环。春兰一上来便唤淑贞,她说着那句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四小姐,太太喊你去。”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淑贞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母亲常常会差婢女或者女佣来把她唤走。这个小丫头还在自言自语:“这一趟绕个大圈子走来好不容易,差一点儿还绊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