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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今天好象有心事,”淑华道。

“三表妹,我们还是唱歌罢,”琴插嘴道。

淑华掉头看了琴一眼,对她笑了笑。

“有心事?”觉民诧异地说,他失声笑了。他暗示地说:“我不会藏着什么心事,我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你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我不相信!”淑华自负地答道。

这样的话倒使觉民高兴,他满意地说:“就是要这样才有办法。一个人应该相信自己。不过太自负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妹斗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槐树上响起了悦耳的鸟声。一股风吹过,树枝把日影搅乱了,几只美丽的鸟飞起来,飞了两三匝,又飞入繁密的枝叶间歇了。

“三表妹,你听鸟都在唱歌了。我们也来唱罢,”琴再一次对淑华说。

“琴姐,你听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运气真好,又多一个先生了,”淑华起劲地笑起来,拉着琴的手说。

“蠢丫头,这有什么好笑!”觉民看见淑华弯着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责备道。他又说:“现在我不再跟你说闲话,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们唱什么歌?唱岳武穆的《满江红》好不好?”淑华说。她又望着芸说:“芸表姐,你也来唱,我们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实在不会唱,我没有学过;你们唱罢,”芸微微红了脸谦虚地说,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机会学习唱歌,并且连别人唱歌也听不到。只有在她跟着家里的人回到省城以后,她的祖母把游行度曲的瞎子唤进公馆里来唱过几次小曲。

“那么你跟着我们唱罢,你慢慢儿就会学会的,”淑华鼓励地说。她正要开口,忽然转身对觉新说:“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讲了这么久,有多少话还讲不完?”

觉新和枚少爷两人正靠着栏杆,低声在讲话,他们就讲了这许久。觉新听见淑华唤他,连忙回过头答道:“枚表弟难得来,我陪他多讲几句话。三妹,你们唱罢,我们听就是了。”

“三表妹,让大表哥他们讲话也好,”琴接嘴说,“等我先来唱‘怒发冲冠’……”

于是觉民和淑华齐声唱起来。后来淑贞也低声和着。充满生命的年轻的歌声在空中激荡。它不可抗拒地冲进每个人的心中,它鼓舞着他们的热诚,它煽旺了他们的渴望。它把他们(连唱歌的人都在内!)的心带着升起来,从钓台升起来,飞得高高的,飞到远的地方,梦境般的地方去。

……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满江红》唱好以后,他们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乐的《乐效》来。

觉新和枚少爷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谈话,两人痴痴地望着下面清澄的湖水,好象在那里就有一个他们所渴望了许久的渺茫的境界。他们的心正被歌声载到那里去。

但是歌声停止了。淑华第一个拍手笑起来,觉民、琴、芸都欢欣地笑着。翠环和绮霞两人早被歌声引到他们的身边,这时也带笑地说话了。

还是这一个现实的世界。觉新和枚少爷的梦破碎了。觉新望了望淑华的铺满了欢笑的圆圆脸,他又把眼光掉回来注视枚的没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愤地低声说:“枚表弟,你看他们多快乐。我和你却落在同样的恶运里面。我还可以说值得。你太年轻了。你为什么也该这样任人摆弄?”

“我看这多半是命。什么都有定数。爹未尝没有他的苦衷。爹虽然固执,他总是为我做儿子的着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会叫我到你们府上来搭馆的,”从十七岁青年的口里吐出来这些软弱的话。他顺从地忍受着一个顽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给命运,不负一点责任地轻轻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从这个被蹂躏了多年的年轻的心灵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思想,这使得自称为无抵抗主义者的觉新也略微感到不满了。本来已经谈过了的冯家的亲事,这时又来刺觉新的心。并不是这个没有前途的年轻人的幸福或者恶运引起他的过分的关心,是对另一个人的怀念萦绕着他的心灵。他忽然记起一个人的话:“他一个人很可怜,请你照料照料他。”这已是一年前声音了。说话的人的灵柩还放在那个破旧的古庙里,棺盖上堆起了厚厚的尘土。但是那温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发出的还更温柔的声音至今还在他的耳边飘荡。现在事实证明他连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也无法满足了。他眼睁睁地把她送进了棺材,现在却又被逼着看见她的弟弟去走她走过的路。“蕙,你原谅我,”他在心里默祷。眼里包了一眼眶的泪水。枚少爷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情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