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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哪点对得起爹?爹把你养到这样大。他在生你没有做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情。现在他的灵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闹。你胡闹得还不够,还要闹到家里来,闹到我眼前来。你连一点廉耻心也没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克明愈说愈动气,两只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气喘得很厉害,一张脸变得铁青。他支持不住,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接连咳了几声嗽,还吐了一口浓痰在地板上。

克定低着头让克明责骂,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气的时候,他才略略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克明。

“现在就一声不响了?真没有出息!好,这回算是初次,我也不为难你。你快去给五弟妹陪个礼,把喜儿开消了就算了。听见没有?”克明看见克定低头不语,以为克定已有悔意,又认为克定怕他,便严厉地吩咐道。他相信克定一定会听从他的吩咐。

克定忽然抬起头冷笑一声,把嘴一扁,说:“三哥,爹在,我还让你几分。爹死了,又不同了。各人都是吃自己的饭,你也不必淘神来管我。五弟妹生不出儿子,我讨个携,也是应该的。我要把喜儿收房,将来她生下儿子,接续我的香烟,这也是对得起祖宗的事情。爹也讨过携,难道我就不可以?

你三哥是不是要断绝我的香烟?“他索性抄起手来挑战似地望着克明。

“你……你……你……”克明听见这些话,勃然变了脸色,将水烟袋放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走过去用右手第二根指头指着克定的鼻子说了三个“你”字。克定看见克明来势凶猛,以为克明要动手打人,便胆怯地退了两步。但是克明却把手缩了回去。他两眼圆睁地望着克定喘息了一会,咳了两声嗽。克安趁着这个机会走近克明讨好地劝道:“三哥,你身体也不大好,何苦为这种小事生气。你还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罢。”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头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拿起水烟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着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讲两句不好吗?你这样气三哥,会把三哥气死的,”克安低声抱怨说。

“这怪不得我,哪个喊他来管闲事?爹死了我什么人也不怕,我还怕他?让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讨厌他的道学气!”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学气?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样的。就拿三哥来说罢,你把他同翠环关在屋里试试看,如果他不来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气地说。他说到翠环,眼前就有一个苗条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动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经面孔来。

“你何必吃这种干醋?你屋里头不是也有一个吗?”克定嘲笑地说。

“你说——倩儿吗?”克安压低声音说。“她虽然不及翠环好看,不过——你四嫂防得很紧,总不让她到我身边来。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声音里泄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满足的渴望。

“那么杨奶妈呢?”克定又笑着问道。

“杨奶妈,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人家是有夫之妇碍…”克安带着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说:“刚才五弟妹骂我是色鬼。其实你不见得比我差多少。”“你怎么这样说?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色。没有红袖添香,读书还有什么趣味?……”克安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罢,不要讲你那些名士风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来,打断了克安的话头。接着他又在克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人对望着笑起来。

笑声送出了窗外。觉民和剑云在天井里凸出的石板过道上一面闲步、一面谈话。他们听见笑声,不觉掉头去看窗户。

房里似乎没有动静。除了灯光外,他们就看不见什么。

“就跟小孩子一样,”剑云低声说。

“真不要脸!”觉民摇摇头骂了一句。

剑云胆怯地四下望了望,连忙阻止觉民道:“轻声点。给别人听见又会惹是生非的。”觉民不理睬,却叹了一口气,自语地说:“三弟倒走得好。他走得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现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你同琴小姐的亲事到底怎样?”剑云关心地问道。他不能压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这是没有问题的,”觉民直爽地答道。“成问题的倒是仪式。我和琴都反对用旧式订婚结婚的仪式。然而这种主张我们家里又难通得过。我想等琴满了孝再说。只有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里头。否则,我也会跟着三弟跑了,不过……我们自己的事虽没有问题,然而看见别人受苦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嫁到陈克家那种混蛋的家里去,以后日子怎么过?五爸的花样你已经见过了,”他把窗户指了一下,“陈克家的儿子不会比他好。”“二小姐自己是不情愿的,”剑云的眼光跟着觉民的手指向窗户看去,他的心忽然隐隐地发痛,他不愿意觉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愤全吞在肚里,便无可如何地随意说了上面的一句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