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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环听见淑英说要到花园里去玩,心里很高兴,马上悄悄地带笑说:“那么,我去打个灯笼来。”“你不要回去,怕惊动了老爷、太太反而不好,”淑英连忙阻止道。“我们就这样走。横竖有月亮,我们也看得见路,”她说着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环高兴地跟在后面。

“二表妹,怎么你这一会儿又忽然高兴起来了?我看你近来太使性,我应该劝劝你,”琴觉得她有点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为淑英担心,就说了这些话。

“琴姐,你不晓得。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觉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梦一样,我常常忘记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伤感地在琴的耳边说,把身子紧紧地偎着琴,好像想从琴那里得到一点温暖似的。

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动人怜爱的瓜子脸,这张脸上罩了一片愁云。眉尖蹙着,凤眼里含着一汪泪水。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脸显得更美丽了。这种凄哀的美,在淑英的脸上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死去的人。这眼睛同眉毛跟那个人的明明是一样。“梅,”她几乎要叫出了这个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钱梅芬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时淑英的话又隐约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为什么今天淑英说话也像那个人?这念头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惊惧。但是她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怜惜地、声音带了点颤动地对淑英说:“二表妹,怎么我才说两三句话就使你伤感起来?你不应该这样想。你的确变得多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难道我们就不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不能够给你分一点忧?你有话尽管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个人的心头,只苦了你自己。”琴的这番话,尤其是琴说话的调子使淑英感动,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现在却意外地来了。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话也能触到她的深心。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还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如今忽然轻松多了。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觉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个希望,在无助的绝望中找到了一个支持。她渐渐地静下心来,面容也开展了。她感激地望着琴微微一笑,低声说:“琴姐,我依你的话,以后不再使性子了。”翠环看见她们站在花园门口讲那些话,她只顾听着,不敢去插嘴,后来又见淑英微笑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走罢。你们要讲话还是到里面去讲好些,免得碰见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过道那边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们三个人同时吃了一惊,连忙跨过门槛,走进花园的外门,静悄悄地沿着觉新窗下的石阶走了几步。她们听见脚步声进了觉新的房里,无意地掉头去看,一个黑影子飘进了那个悬着白纱窗帷的房间。

“大少爷,”翠环低声说。

“不要响,”淑英连忙轻轻地叮嘱道。

她们三个人俯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花园的内门口。翠环轻轻地拉开了门闩,让两位小姐进了花园,然后小心地把门掩上。她们还听见觉新在房里咳嗽的声音。

她们走入月洞门,便转过假山往右边走去,进了一带曲折的回廊。没有灯光,但是夜晚相当亮。月光在栏杆外假山上面涂抹了几处。天井里种了一片杜鹃花,跟着一阵微风在阴暗中摇动。四围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也仿佛听得见。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昼里那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春夜是柔和的。她们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个梦境,而且是愈进愈深了。她们只顾默默地走着,只顾默默地领略。大家都不说话,好像害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把梦吓走一般。

她们走进了竹林,听见淙淙的水声,仿佛就流在她们的心上,洗涤着她们的心,把尘垢都洗净了。竹林中有一条羊肠小路,月光从上面直射下来。天空现在是一碧无际,那些鱼鳞似的云片也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她们踏着石子,走到竹林尽处。一条小溪横在面前,溪上架了一道木桥,通到对岸去。溪水从旁边假山缝里流下来,溪床上杂乱地铺着一些落叶和石子。

“琴姐,”淑英忽然欣喜地挽着琴的膀子唤道。“你看水多么清凉。”“嗯,”琴应道,一面惊疑地看淑英。

“我想洗洗头发,”淑英低声说道。

“算了罢,二表妹,时候不早了,水很凉,”琴温和地阻止道。

“我闷得很,洗洗也好。好在这儿又没有别人看见,”淑英像一个娇养的孩子那样固执地说。她把头摇摆了两三下,就伸手到背后去把辫子拿过前面,开始解那上面的洋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