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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得很快,那根轻松的辫子不停地左右飘动。她时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但是她总不肯站住,却拚命向着河边跑。他在后面大声唤她,要她站住,要她当心不要误坠入河里,因为她离河岸近了。可是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她就突然跌倒在地上,而且在离河岸很近的地方。

觉慧吃惊地叫了一声,就不顾死活地跑过去。他到了她的身边,才看见她很舒适地仰卧在地上,头枕着两只手,脸上带着笑容,两只眼睛闲适地望着无云的青天。

“你跌伤了吗?”觉慧说,他俯下头去看她的脸。

她噗嗤地笑了一声,就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到河边岩石上坐下。两人面对面地望着,下面白黄色的河水时时凶猛地拍打岩石脚。

“觉慧,”她握着他的手,唤他的名字。

他装做不听见的样子。她又叫了一声,他依旧不回答。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嗔怒地问道。

“你平时不是这样唤我的,”觉慧摇着头开玩笑地说。

“我现在不同了,”她得意地答道,“我不是你们的丫头了。

我也是一个小姐,跟琴小姐一样的。”

“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见说过!”觉慧惊喜地说。

“但是现在你亲眼看见了。现在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你看见我父亲吗?”

“你父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有父亲!”

“我父亲,他如今有了钱,他很久就想着我,到处访寻我的踪迹,后来才晓得我在你们公馆里头,正是你爷爷要把我送给冯家做姨太太的时候。他来找你母亲商量把我带走了,还是你母亲出的主意,把我的旧衣服丢在湖边,说是投水死了。……我就跟我父亲到这儿来。这是我父亲的花园。你不看见那座洋楼?我和我父亲就住在洋楼里面。现在我跟你中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了。我只问你现在还爱不爱我?”

觉慧随着她的手指去看那所西式楼房。他听见这句问话心里很高兴,但是他依旧装出顽皮的样子反问道:“爱你又怎样?不爱你又怎样?”

“倘若你还爱我,那么,你向我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她慢慢地说完这句话,脸上起了红云。

“真的?”他惊喜地问,“……”

“不要响,”她不等他的重要的话说出口,就用手势止住了他。“父亲在喊我!我去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才好。”她就把他留在岩石上,自己跳下去,走进树丛中不见了。觉慧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听见叫“凤儿”的声音,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觉慧在那里等着,盼望她再来。虽然她并没有叫他等,但是他相信她一定会来,而且他不知道走哪条路出去。他连自己怎么会拿了一本书在人家的花园里躺着的事也不能够解释了。他等了许久。

忽然他的眼前又现出紫色的影子,他知道是她来了。这一次她不像先前那样地活泼了。她低下头,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

她上了岩石,依旧坐在他的对面。她垂着头悲声说:“我们的事情完了。”

他奇怪她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便惊疑地问:“什么事情完了?”一面捧起她的脸来看。她的一对眼睛哭得红肿,脸上还有泪痕,方才看见的脸上的脂粉已经洗净了。原来她一直哭了这许久!

“你哭了!什么事使你哭得这样伤心?”他惶恐地问道。她的心事被他的话引起,她又哭起来。他极力安慰她。后来她的悲哀减轻了些,她才向他叙说她的事情:她的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中年官吏,因为贪图多的聘金,同时还希望得到一官半职。她对父亲说自己已经看中了别人,无论如何除了那个人不嫁。然而父亲的决心是不能打消的。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里痛哭了一场。她说完,又埋下头去哭。

觉慧觉得自己又落在深渊里面了。他记起来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的东西。他想,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够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女再失去了。他一定要拉住她。

逃!这个字像火花似地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想,除了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了,便把这个意思告诉她。

她很高兴地赞同这个计划,并且破涕为笑地说她有逃的办法。于是她跳下岩石,引着他走过曲折的小径,走到了凹入的一段河岸。柳树下锁着一只小船。她开了锁、两人急急地跳上船,荡起桨来。

“水大,小船很难划,要当心啊,”她对觉慧说,微微露出不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