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疑梦疑真司农访鹤 七擒七纵巡抚吹牛(第2/4页)



你道珏斋为何安安稳稳的抚台不要做,要告奋勇去打仗呢?虽出于书生投笔从戎的素志,然在发端的时候,还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轶史,可以顺便说一下。珏斋本是光绪初元清流党里一个重要人物,和庄仑樵、庄寿香、祝宝廷辈,都是人间麟凤台阁鹰鹯。珏斋尤其生就一付绝顶聪明的头脑,带些好高骛远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来名人的学问事业,被他一个人做尽了才称心。金石书画,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独擅胜场,但他哪里肯这么小就呢!讲心情,说知行,自命陆、王不及;补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复生!山西办赈,郑州治河,鸿儒变了名臣;吉林划界,北洋佐军,翰苑遂兼戎幕。本来法、越启衅时节,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业,人人欢喜纸上谈兵,成了一阵风尚,珏斋尤为高兴。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庄仑樵派了帮办福建海疆事宜,珏斋也派了帮办北洋事宜。后来仑樵失败,受了严谴,珏斋却只出使了一次朝鲜,办结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鲜彼此知会的条约,总算一帆风顺,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还高高挂着。做了几章《孙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枪炮准头说》,天下仰望丰采的,谁不道是江左夷吾、东山谢傅呢!直到放了湘抚,一到任,便勤政爱民,孜孜不倦,一方面提倡风雅,幕府中罗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乡中稍有一才一艺的,如编修汪子升、中书洪英石、河南知县鲁师曶,连著画家廉菉夫、骨董搧客余汉青,都追随而来,跻跻跄跄,极一时之盛。一方面联络湘军宿将,如韦广涛、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预备一朝边陲有事,替国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纪功、窦宪勒铭的故事,使威扬域外,功盖曾、胡,这才志得意满哩。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着着退让,舆论激昂。有一天,公余无事,珏斋正邀集了幕中同乡在衙斋小宴,浏览了一回书画,摩挲了几件鼎彝,忽然论到日本、朝鲜的事。珏斋道:“那年天津定约,我也是全权大臣之一。条约只有三款,第二款两国派兵交互知会这一条,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若没这条,此时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既经参与,不曾纠正,真是件疚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们真的开衅,我只有投袂而起,效死疆场,赎我的前愆了!”汪子升道:“老帅的话,不免自责过严了。日本此时的蛮横,实是看破了我国国势的衰落、朝政的纷歧,起了轻侮之意,便想借此机会一试他新军的战术。兵的派不派,全不系乎条约的有无,就算条约有关,定约究是威毅伯的主裁,老师何独任其咎!兵凶战危,未可轻以身试!”洪英石、鲁师曶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不犯着出位冒险的话。珏斋哈哈大笑道:“你们倒这样替我胆小!那么叫我一辈子埋在书画骨董里,不许苏州再出个陆伯言吗?”正说得高兴,忽见余汉青手里捧着个古锦的小方匣,得意洋洋地走进来,嘴里喊道:“我今天替老帅找到一件宝贝,不但东西真,而且兆头好,老帅要看,必要先喝了一杯贺酒。”珏斋笑道:“你别先吹,只怕是马蹄烧饼印的古钱。我可不是潘八瀛,不上你骨董鬼的当,看了再说。”汉青道:“冤屈死人了!这是个流传有绪的真汉印,是人家祖传不肯出卖的,我好容易托了许旁人,出了二百两湘平银才挖了出来。还有附着一本名人题识的册页,明天再补送来。老帅你自己瞧吧。”说时双手递上去。珏斋接了,揭开盖来,只见一个一寸见方、背上缕着个伏虎纽的汉铜印,制作极精;翻过正面,刻着“度辽将军”四个奇古的缪篆,不觉喜形于色,忙擎起一杯才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拍着桌子道:“此印正合孤意!度者,古通渡,要渡非舰不可。我意决矣!”连喊“快拿纸笔来”,倒弄得大家相顾诧异。家人送上一枝蘸满墨水的笔。珏斋提笔,在纸上挥洒自如地写了一百多字。大家方看清是打给北洋威毅伯的电报,大力主张和日本开战,自己愿分领海军一舰队以充前驱。写完,加上“速发”两字,随手交给家人送电报处去发了,大家便不敢再劝。这便是珏斋请告奋勇最初的动机。不想这个电报发去后,好象石沉大海,消息杳然,倒是两国交涉破裂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高升运船击沉了,牙山不守,成欢打败,不好的警信雪片似地飞来。统帅言紫朝还在那里捏报胜仗,邀朝廷二万两的奖赏,将弁数十人的奖叙。珏斋不禁义愤填膺,自己办了个长电奏,力请宣战,并自请帮办海军,兼募湘勇,水陆并进,身临前敌;立待要发,被鲁师曶拦住,劝他先电唐卿,一探龚、高两尚书的意旨如何,再发也不为迟。珏斋听了有理,所以有唐卿这番的洽商。唐卿的电复,差不多当夜就接到。珏斋看了,很觉满意,把电奏又修改了些,添保了几个湘军宿将韦广涛、季九光、柳书元等,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发电后,就唤了俞虎丞来,限他一个月内募足湘勇八营做亲军。又吩咐修整枪械,勤速操练。又把生平得意的《枪炮准头练习法》,印刷了数千本,发给各营将领实习。又召集了司、道、府、县,筹议服装饷糈,并结束许多未了的公事,足足忙了一个多月。那时,与日本宣战的明谕早发布了。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国了。陆军方面,言、鲁、马、左四路人马,在平壤和日军第一次正式开战,被日军杀得辙乱旗靡,只有左伯圭在玄武门死守血战,中弹阵亡。海军方面,丁雨汀领了定远、镇远、致远等十一舰,和日海军十二舰在大东沟大战,又被日军打得落花流水,沉了五舰,只有致远管带邓士昶血战弹尽,猛扑敌舰,误中鱼雷,投海而死。朝旨把言、鲁逮问;丁雨汀革职戴罪自效;威毅伯也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起用了老敬王会办军务,添派宋钦领毅军、刘成佑领铭军、依唐阿领镇边军,都命开赴九连城。大局颇有岌岌可危的现象。同时珏斋也迭奉电旨,申饬他的率请帮办海军,却准他募足湘军二十营,除俞虎丞八营本属亲军外,韦广涛六营、柳书元六营,也都归节制;命他即日准备,开赴关外。好在珏斋布置早已就绪,军士操演亦渐纯熟,一奉旨意,一面饬令俞虎丞星夜整装,逐批开拔;一面自己把抚署的事部署停当,便带了一班亲信的幕僚随后启行,先到天津,一来和威毅伯商购精枪快炮,二来和户部筹拨饷款。谁知到了天津,发生了许多困难,定购的枪炮,一时也到不了手。光阴如驶,忙忙碌碌中,不觉徊翔了三个多月,时局益发不堪了。自九连城挫败后,日兵长驱直入,连破了凤凰岫严,直到海城,旅顺、威海卫也相继失守,弄得陵寝震惊,畿辅摇动,天颜有喜的老佛爷,也变了低眉入定的法相,只得把六旬庆典,停止了点景。把老敬王派在军务处,节制各路兵马,兼领军机;把枢廷里庄庆藩、格拉和博两中堂开去,补上龚平、高扬藻,又添上一个广东巡抚耿义;把刘益焜派了钦差大臣,节制关内外防剿各军;珏斋和宋铁派了帮办,而且下了严旨,催促开拔。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珏斋却好整以暇,大有轻裘缓带的气象,只把军队移驻山海关,还是老等他未到的枪炮。一直到开了年,正月元宵后,才浩浩荡荡地出了关门,直抵田庄台,进逼海城。一到之后,便择了一所大庙宇做了大营。只为那庙门前有一片百来亩的大广场,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合了珏斋之意。跟去的一班幕僚,看看珏斋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看他每天一早,总领他新练专门打靶的护勇三百人、他称做虎贲营的,逐日认真习练准头,打完靶后,随后便会客办公。吃过午饭,不是邀了廉菉夫、余汉青几个清客画山水、拓金石,便是一到晚上,关起门来,秉烛观书。大家都疑惑起来。汪子升尤其替他担忧,想劝谏几句,老没得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