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镜边语影侠客窥楼(第2/4页)



且说夏雅丽虽在中国三年,本党里有名的人,如女员鲁翠,男员波儿麻、克兰斯诸人,常有信息来往,未动身的前数日,还接到克兰斯的一封信,告诉她党中近来经济困难,自己赴德运动,住在德京凯赛好富馆Kaiserhof中层第二百十三号云云,所以夏姑娘那日一到柏林,就带了行李,雇了马车,径赴凯赛好富馆来,心里非常快活。一则好友契阔,会面在即;一则正得了雯青一万马克,供献党中,绝好一分土仪。心里正在忖度,马车已停大旅馆门口,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李。姑娘就问:“中层二百十三号左近有空房吗?”那接客的忙道:“有,有,二百十四号就空着。”姑娘吩咐把行李搬进去,自己却急急忙忙直向二百十三号而来。正推门进去,可巧克兰斯送客出来,一见姑娘,抢一步,执了姑娘的手,瞪了半天,方道:“咦,你真来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真会回来!”说着话,手只管紧紧地握住,眼眶里倒索索地滚下泪来。夏雅丽嫣然笑道:“克兰斯,别这么着,我们正要替国民出身血汗,生离死别的日子多着呢,那有闲工夫伤心。快别这么着,快把近来我们党里的情形告诉我要紧。”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方看见克兰斯背后站着个英风飒爽的少年,忙缩住了口。克兰斯赶忙招呼道:“我送了这位朋友出去,再来给姑娘细谈。”谁知那少年倒一眼盯住了姑娘呆了,听了克兰斯的话方醒过来,一个没意思走了。克兰斯折回来,方告诉姑娘:“这位是瓦德西中尉,很热心地助着我运动哩!”姑娘道:“说的是。前月接到你信,知道党中经济很缺,到底怎么样呢?”克兰斯叹道:“一言难尽。自从新皇执政,我党大举两次:一次卡米匿桥下的隧道,一次温宫后街的地雷。虽都无成效,却消费了无数金钱,历年运动来的资本已倾囊倒箧了。敷衍到现在,再敷衍不下去了。倘没巨资接济,不但不能办一事,连党中秘密活版部、爆药制造所、通券局、赤十字会……一切机关,都要溃败。姑娘有何妙策?”夏姑娘低头半晌道:“我还当是小有缺乏。照这么说来,不是万把马克可以济事的了!”克兰斯道:“要真有万把马克,也好济济急。”夏雅丽不等说完,就道:“那倒有。”克兰斯忙问:“在哪里!”夏姑娘因把讹诈中国公使的事说了一遍。克兰斯倒笑了,就问:“款子已交割吗?”夏姑娘道:“已约定由公使夫人亲手交来,决不误的。”于是姑娘又问了回鲁翠、波儿麻的踪迹,克兰斯一一告诉了她。克兰斯也问起姑娘避出的原由,姑娘把加克奈夫构陷的事说了。克兰斯道:“原来就是他干的!姑娘,你知道吗?尼科奈夫倒便宜他,不多几日好死了。加来科梭的冤仇竟没有报成,加克奈夫倒升了宪兵大尉。你想可气不可气呢?嗐,这死囚的脑袋,早晚总逃不了我们手里!”夏雅丽愕然道:“怎么尼科奈夫倒是我们的仇家?”克兰斯拍案道:“可不是。他全靠破坏了亚特革命团富贵的,这会儿加克奈夫还了得,家里放着好几百万家私,还要鱼肉平民哩!”夏雅丽又愣了愣道:“加克奈夫真是个大富翁吗?”克兰斯道:“他不富谁富?”夏雅丽点点头儿。看官们要知道两人,虽是旧交,从前私下往来,何曾畅聚过一日!此时素心相对,无忌无拘,一个是珠光剑气的青年,一个是侠骨柔肠的妙女,我歌汝和,意浃情酣,直谈到烛跋更深,克兰斯送了夏姑娘归房,自己方就枕歇息。从此夏姑娘就住在凯赛好富馆日间除替彩云教德语外,或助克兰斯同出运动,或与克兰斯剪烛谈心。快活光阴,忽忽过了两月,雯青许的款子已经交清,那时彩云也没闲工夫常常来学德语了。夏雅丽看着柏林无事可为,一天忽向克兰斯要了一张照片;又隔了一天,并没告知克兰斯,清早独自搭着火车飘然回国去了。直到克兰斯梦醒起床,穿好衣服,走过去看她,但见空屋无人,留些残纸零墨罢了,倒吃一惊。然人已远去,无可如何,只得叹息一回,自去办事。

单说夏姑娘那日偷偷儿出了柏林,径赴圣彼得堡火车进发。姑娘在上海早得了领事的旅行券,一路直行无碍。到第三日傍晚,已到首都。姑娘下车,急忙回家,拜见亲母斐氏,母女相见,又喜又悲。斐氏告诉她父亲病死情形,夏姑娘天性中人,不免大哭一场。接着亲友访问,鲁翠姑娘同着波儿麻也来相会。见面时无非谈些党中拮据情形,知道姑娘由柏林来,自然要问克兰斯运动的消息。夏姑娘就把克兰斯现有好友瓦德西助着各处设法的话说了。鲁翠说了几句盼望勉励的话头,然后别去。夏姑娘回得房来,正给斐氏在那里闲谈,斐氏又提起加克奈夫,夸张他的势派,意思要引动姑娘。姑娘听着,只是垂头不语。不防一阵鞑鞑的皮靴声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就是嬉嬉的笑声。这笑声里,就夹着狗嗥一般的怪叫声:“妹妹来了,怎么信儿都不给我一个呢?”夏姑娘吓一跳,猛抬头,只见一个短短儿的身材,黑黑儿的皮色,乱蓬蓬一团毛草,光闪闪两盏灯笼,真是眼中出火,笑里藏刀,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不是加克奈夫是谁呢!斐氏见了,笑嘻嘻立起来道:“你倒还想来,别给我花马吊嘴的,妹妹记着前事,正在这里恨你呢!”加克奈夫哈哈道:“屈天冤枉,不知哪个天杀的移尸图害。这会儿,我也不敢在妹妹跟前辩,只有负荆请罪,求妹妹从此宽恕就完了!”说着,两腿已跨进房来,把帽子往桌子上一丢,伸出蒲扇大的手,要来给夏姑娘拉。姑娘缩个不迭,脸色都变了。加克奈夫涎着脸道:“好妹妹,咱们拉个手儿!”斐氏笑道:“人家孩子面重,你别拉拉扯扯,臊了她,我可不依!”夏姑娘先本着了恼,自己已经狠狠地压下去。这回听了斐氏的话,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桃腮上泛起浅玫瑰色,秋波横溢,柳叶斜飘,在椅上欻地站起来道:“娘也说这种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臊不臊,拉个手儿,算得了什么!高兴拉,来,咱们拉!”就把一只粉嫩的手,使劲儿去拉加克奈夫的黑手。加克奈夫倒啊呀起来道:“妹妹,轻点儿!”夏姑娘道:“你不知道吗?拉手有规矩儿的,越重越要好。”说完,嗤的一笑,三脚两步走到斐氏面前,滚在怀里,指着加克笑道:“娘,你瞧!他是个脓包儿,一捏都禁不起,倒配做将军!”原来加克往日见姑娘总是冷冷的脸儿,淡淡的神儿,不道今儿,忽变了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加克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魔儿,也弄得没了话儿,只嬉着嘴笑道:“妹妹到底出了一趟门,大变了样儿了。”夏姑娘含怒道:“变好了呢,还是变歹?你说!”斐氏笑搂住姑娘的脖子道:“痴儿,你今个儿怎么尽给你表兄拌嘴,不想想人家为好来看你。这会儿天晚了,该请你表兄吃晚饭才对!”加克连忙抢着说道:“姑母,今天妹妹快活,肯多骂我两句,就是我的福气了!快别提晚饭,我晚上还得到皇上那里有事哪。”夏姑娘笑道:“娘,你听!他又把皇帝打出来,吓唬我们娘儿俩。老实告诉你,你没事,我也不高兴请。谁家座客不请行客,倒叫行客先请的!”加克听了,拍手道:“不错,我忘死了!今天该替妹妹接风!”说着,就一迭连声叫伺候人,到家里唤厨子带酒菜到这里来。斐氏道:“啊呀,天主!不当家花拉的倒费你,快别听这痴孩子的话。”夏姑娘眱了她娘半天道:“咦!娘也奇了。怎么只许我请他,不许他请我的?他有的是造孽钱,不费他费谁!娘,你别管,他不给我要好,不请,我也不希罕;给我要好,他拿来,我就吃,娘也跟着吃。横竖不要你老人家掏腰儿还席,瞎费心干吗!”加克道:“是呀,我请!我死了也要请!”姑娘笑道:“死的日子有呢,这会儿别死呀死呀怪叫!”加克忙自己掌着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叫妹妹心疼。”夏姑娘戟手指着道:“不要脸的,谁心疼你来?”加克此时看着姑娘娇憨的样儿,又听着姑娘锋利的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倒弄得近又不敢,远又不舍,不知怎么才好。不一会,天也黑了,厨夫也带酒菜来了,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就在卧室外面,虽不甚宽敞,却也地铺锦罽,壁列电灯,花气袭人,镜光交影。东首挂着加特厘簪花小象,西方撑起姑娄巴多舞剑古图,煞是热闹,大家进门,斐氏还要客气,却被夏姑娘两手按在客位,自己也皇然不让座了。加克真的坐了主位。侍者送上香槟、白兰地各种瓶酒,加克满斟了杯香槟酒,双手捧给姑娘道:“敬替妹妹洗尘!”姑娘劈手夺了,直送斐氏道:“这杯给娘喝,你另给我斟来!”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斟了一杯。姑娘接着,扬着杯道:“既承主人美意,娘,咱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加克微笑,又挨着姑娘斟道:“妹妹喝个成双杯儿!”夏姑娘一扬眉道:“喝呀!”接来喝一半,就手向加克嘴边一灌道:“要成双,大家成双。”加克不防着,不及张口翕受,淋淋漓漓倒了一脸一身。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脸上红红儿的,更觉意兴飞扬起来,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胸微露,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珰珰的厮打,把加克骂一会,笑一会,任意戏弄。斐氏看着女儿此时的样儿也揣摩不透,当是女儿看中了加克,倒也喜欢,就借了更衣走出来,好让他们叙叙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