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五章(第2/3页)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当润生突然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女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日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他知道,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

命运啊,如此残酷无情!这叫他老两口怎样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象死人一般。他活过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孙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场。昨天,孙玉亭还拖拉着当年送给他的那双破鞋,来到这碾盘前,请他今天去“出席”哩。去你的蛋!老子现在这摊场,有什么心思去赶你们的红火热闹?

但玉亭溅着唾沫星子,不屈不挠地要他代表双水村党支部为他侄儿致”祝词”。他连眼皮也没往起抬,说:“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去!”

“你终归是咱村里的一把手!”玉亭继续打劝他。“一把手是个屁!我现在只剩一把干骨头了!”他厌恶地对他的前助手说。

“县上的周县长要亲自来出席哩!”孙玉亭又提醒他。“我没见过县长?我家里地委书记都有!你赶快拍县长的马屁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他恶毒地挖苦孙玉亭说。

孙玉亭不敢和他顶嘴,只好悻悻然走了。

田福堂知道,在这种时候,你把孙玉亭骂成个龟子孙,他也不在乎。他现在什么也不顾,只顾跑烂鞋地张这宗“喜事”。他会拖拉着烂鞋,一时三刻就趟过东拉河,兴奋地出现在金俊山的院子里……“狗改不了吃屎!”田福堂在心里骂孙玉亭。

但说来奇怪,田福堂虽然不愿去出席孙少安的“点火仪式”,并且把孙玉亭臭骂了一通,但他对玉亭来请他去代表双水村“致词”这一点,倒还满意。

哼,不管怎说,我田福堂还是村里的首要人物!这号事,不管你们情不情愿,还得来请我。我不去才轮你金俊山哩!甭看你金俊山成了双水村的“总理”,任何时候都是**领导一切!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佛掌,甭看你们……

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

田福堂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呻吟着重新躺进破碾盘的凹槽里。唉,心强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害,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下来,那双水村这阵儿头一个红火人说不定还是他田福堂。孙少安办了个砖场?他田福堂就办个铁厂让你们瞧瞧!

不过,从内心说,他对孙玉厚的大小子还是佩服的。这小子气魄就是不小!敢到银行贷万把块钱,还雇用了村中几十号人马,弄起了砖场。现在,又请来县长,雷鸣击鼓搞什么“点火仪式”。田福堂承认,在农村,这孙少安就是个人才。他由此也自然想起了当年少安和润叶的那些“瓜葛”。唉,现在这小子扬眉吐气,前后沟踩得地皮响;而他可怜的女儿却和一个残废人生活在一起……对于少安和润叶最终没有成亲,田福堂即是现在也无半点懊悔之意。女儿的不幸是另一回事,而决不是说她没有和孙玉厚的儿子结婚!孙少安再飞黄腾达,也是个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儿应该找个吃官饭的丈夫——当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眼下,他对孙少安最大的心病倒不在于他“发财”,而是他强烈地意识到,双水村的公众逐渐被这小子吸引过去了。孙少安现在尽管连个党员也不是,但几乎已经成了村中的“领袖”。某一天,双水村的“权力”是否要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田福堂虽然已不再热心双水村的公众事务,农村的“官”现在也没什么权力,但他只要还在出气,就不准备把党支部书记的职务交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