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章(第2/3页)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

“噢……”

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时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激动得浑身发抖哩……”

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

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插在她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了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

“你本来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个表白。

“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

“咱们干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们是一家很好的人。”

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

“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

少平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当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着多么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

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旁边的小坡,走进王世才的小院落。

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是惊讶漂亮的女记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