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十二章(第2/3页)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色之中,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

“在北关哩……”

“提泥包还是做饭?”

“还是做饭。”

“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