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

“下雨是墨盒子,刮风是香炉。”是外国人对于北京的简妙的形容。中国人听了这两句话,只有夸赞形容的妙,而不觉得一个都城象墨盒子和香炉为不应当的。本来,为什么都城一定不象香炉和墨盒子,为什么世界不……

李静和姑父要了一块钱,买了些点心之类,出城去看她的叔父。出了她姑母的门,那冬天每日必来的北风已经由细而粗的刮起来。先是空中一阵阵的哨子响,好似从天上射来的千万响箭。跟着由野外吹来的黄沙和路上的黑土卷成一片灰潮,从一切有孔的东西打过穿堂。兜着顺着风走的人,兽的脚踵,压着逆着风走的脚面,把前者催成不自主的速进,把后者压成钉在地上的石桩。一阵风过,四外天空罩上一圈沙雾,阳光透过,好象飘浮着一层黄雪。跟着由远而近的响声又作,远处的高树先轻轻的点头,近处的一切可动的东西也渐次摇动。继而后面的怒潮又排山倒海而来,远近上下的东西就在吼叫中连成一片不可分析的波动与激荡。如此一阵,一阵,又一阵,树枝折了,薄的土墙倒了,路上的粪土吹净了,到红日西落的时候,才惨淡荒寒的休息一刻,等着夜里再攻袭大地的一切。

李静握着她的毛项巾,半闭着眼,走三步停两步的往前奔。走了好大半天才到德胜门。那城门洞的风更与众不同,好似千万只野牛,被怒火烧着,争着从城洞往外挤;它们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点冷气,不单是疼。那一个城门洞分秒不停的涨着一条无形有声的瀑布,狂浪打的人们连连转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鱼。李静倒退着,挨着城墙,用尽全身力量,费了五分钟,才挤出去。出了城门风势更野了,可是吹来的黄沙比城里的腥恶的黑土干净多了。她奋斗着,到底到了家,只是鼻洼的沙土,已经积了半寸多厚。

篱墙被风吹的“咯吱,咯吱”的响,那座破磨盘,在她的眼里,一起一落的好象要被风刮走。除了这些响声,屋里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好似到了一个阴寒沈寂的山洞。

“叔父!我回来了!”

“啊?静儿?快进来!”

她的叔父围着一个小火炉,看着一本书。见了李静,他喜欢的象一个蜜蜂被风刮进一间温室满列着鲜花。可是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非常低细,当风吼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叔父!是我!”

“快坐下烤一烤手!”

“我先去洗一洗脸。”她用那冻红的手指摸着脸蛋。

“不用!先坐下,我看看你!”

“叔父,我给你买来些点心。”她把点心包给她叔父看,纸包上已裹满了沙土。

“你又跟你姑父要了钱?以后千万别再跟他要,他的钱不是容易来的!”

“是!叔父你近来怎样?”

“我?照旧。好,你去洗脸!你又胖了一些,我放心了!”

她洗了脸,从袋中拿出两块钱来:

“叔父,这是李应给你的。”

“好!放在桌上罢。”

“叔父,你吃什么?我给你作一作!”李静见桌上放着一块冻豆腐和些葱蒜之类。

“好!给我作作。我自己作腻了!不吃,象缺些什么似的;吃,真是麻烦!”

李静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说李应,王德的事,叔父点头的时候多于说话。饭食作好,叔侄欢欢喜喜的吃了。

“静儿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声问。

“叔父,你把我的岁数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静半笑着,心中实在悲伤她叔父已把记忆力丧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头额默默不语的半天,然后又问:“那么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样?”

“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妇女是没有自己的事的,人们也不许妇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许你主张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里找一点事作?”

“那有事给你们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静儿,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亲一样,要说什么,说!”

“这个事——”

“静儿!我先说罢!现在有人要买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当的人,赶快决定。你有了托身之处,我呢,怎样死也甘心!”

李静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为王德曾给过她些暗示。

“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个办法没有?”她把那两条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处。

“没有!没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细细的告诉你!”李静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声音,象半枯的黄叶,在悄悄的寒风里,作着悲哀的微响。“我明说罢:老张要买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际,把张师母救出来,现在已算失败,不用细说。第一步失败,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适的人,我赶快与你们立了婚约。我呢,对不起老张,只好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