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容小说面面观

刘纳

这一个时期以来,中国评论界以“新”为贵,以“独创”为贵。而谌容,不属“独创”意识特别强烈的作家。

谁也不会无视近年来我国小说创作的变化。不但青年作家的“创新”意向令人瞩目,中年作家的变化也并非个别现象。我们从“变化”中看到的,既有不甘固步自封的可贵的艺术追求,也有出于急功近利的对于时尚的趋骛。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他们“变化”的切实目标是“独创”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

而谌容,没有致力于构筑自己“独创”的世界。谌容作品也在变化着,这一变化与我国文学界近些年审美流变的趋向大致一致。体现于《人到中年》、《减去十岁》、《生前死后》的审美态度之间存在着不容置疑的距离。谌容的艺术视野很广阔,她不为自己划定题材圈子,不用某种艺术法则拘限自己。

现今时兴“系列”小说。在“系列”的或纵向或横向的展开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作者们“独创”自己的文学领地的意图。如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高晓声之于陈奂生,张贤亮之于章永璘,王安忆之于她的某某庄,阿城之于他的某某王……谌容却不写“系列”。而且,在她的作品之间,我们找不到相连的故事和相同的人物。她的每一篇作品都独立存在着,谌容没有通过作品之间的有机联系和内在秩序,去构成更完整的审美世界。这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说明着作者创作力的健旺。但是,在这里,谌容毕竟是放弃了一个建立“自己”的世界的较为便利的手段。

现今许多作家对风俗文化抱着浓郁兴趣,并且把自己熟悉的某一块乡土,作为观照世界的独特的立足地。如贾平凹之于商州,刘绍棠之于通州,韩少功之于湘西,李杭育之于葛川江……谌容却不写风土人情。她是四川人,可她的作品没有四川味儿。她现居北京,然而,除了依照居住地点,我们再没别的理由把她划进“北京作家群”。谌容爱写农村,从场景看、从人物语言看,我们能知道谌容农村题材小说所写的是北方农村,但是,她不去传达某一个地域的地方色彩和乡土气息。数十年中国作家提供的创作经验告诉我们:表现地域风貌对于作家形成与众不同的创作特色极有帮助。那么,谌容又舍弃了一个容易显示个性风采的环节。

近几年来,中国作家对于文学语言的自觉性大大提高。语言在作品的浮面。然而,浮面的美,如同人的美丽的容貌、仪表,不是也能产生很大的吸引力吗?何况,语言不仅是浮面的东西。即使作品其他方面平平,作家也可以依仗语言本身来实现作品的艺术价值。当我们面对那种有意淡化情节的诗情小说,我们更容易体味到在构成文学作品的诸要素中,文学语言所独具的重要性。不同于我们在好些年间习惯了将“内容”置于“语言”之上,法国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布封把“文笔”以外的东西都视为作品的“身外物”。他认为“文笔”才是作品能否传世的关键所在:“知识、事实与发现都很容易脱离作品而转入别人手里,它们经更巧妙的手笔一写,甚至会比原作还要出色些哩。这些东西都是身外物,文笔却是人的本身。”(《论文笔》)我相信,对于小说作者,建立起独立的语言风格是成“家”的捷径。有的作家只是由于语感的新鲜与独特,便被尊为有自己“风格”的作家,同时,也存在着相反的情况:即使在文学语言方面缺乏独创性,也并非决定了一个作家不能成为优秀的或伟大的作家。如果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些作品通过翻译,甚至通过笨拙译者的翻译仍能获得异国评论家与读者的由衷的赞赏。说到谌容,无论从选词遣字来说,还是从句式构成来说,她文字的风格特色不算显明。她没有力图超越以往的语言模式,也没有着力于追求语体的个性。

然而,文学行进中的现实是那么耐人寻味:当作家们纷纷去独辟蹊径,当相当一些作家不约而同地去专攻情绪和感觉,“独创”意识不那么强烈的谌容反倒显出了自己的“独特”。

况且,文学作品的价值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判断作家“优秀”与否,并不只以“创新”度为依据。谌容的创作实绩也说明着这一点。就谌容来说,她的艺术表现力大于“创新”力。在她的文字中间没有什么奇气回荡,她也没有令人憔悴的过分的激情。她可依仗的,是发展得十分均衡的健硕的才智。

谌容很适合写小说。“小说”本无定格,然而,无论小说观念怎样开放,作为文学体裁的“小说”也仍有其规定性。谌容传神达意的表现力十分出色。她的小说始终很好读,她的文学保持着生动的口语感,她的顺顺畅畅的叙述中有清晰的节律。当初,表现在《永远是春天》、《人到中年》……里的,是一种舒缓的顺畅。她以体贴入微的、悠悠不迫的笔触叙写生动的故事,描画栩栩如生的人物。“栩栩如生”这个词,曾经被当做文学作品艺术性的标志而用滥了。近几年,由于相当一部分评论者的注意力已不在“形象”本身,它在评论文章中出现的频率大大降低。而用“栩栩如生”这个词来形容谌容笔下的某些人物,却是十分恰当。一定有不少读者还能记起自己阅读《永远是春天》、《人到中年》等作品的感受。那韩腊梅、那陆文婷,以及这两篇小说里的一些不很重要的人物,留给读者的确是“如生”的印象。“如生”的效果是以密针细线的“刻画”达到的。发表于一九八四年的《错、错、错》,更为充分地显示了谌容密针细线的刻画能力,尤其是心理刻画的能力。并非没有人写过类似的故事与相近的人物,但谌容能写得比别人更生动。而今,在谌容,“舒缓”早已部分地被“明快”代替。她近年来发表的《减去十岁》、《献上一束夜来香》、《生前死后》等作品,写得更流利了,更潇洒了。拿《减去十岁》来说,她选择了经济的艺术手法,以充满活力的粗线条,使作品呈现出生气盈然的气势。我将这个一般用来评价长篇创作的词“气势”移用于一个短篇,是因为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作者笔力的遒劲。对于女作家,遒劲的笔力十分难得,中国当代的男作家们,能有这样遒劲的笔力的,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