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鸡叫二遍,爷爷就睡不着了,夜里睡觉老是不踏实。晚上也没吃多少饭,就那点地瓜粥,以地瓜为主,放了一点点小米,可心口里就像是有股东西堵得慌,憋得难受。

风息雪停,爷爷干脆起来找了把破扫帚和铁锨打扫起厚厚的积雪。刚打扫到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大姑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涉雪而来。

“爷啊,不好了!昨晚大哥被武工队抓走了,在我家被抓的,这还不知关在哪里?”大姑夫慌里慌张的。

“啊,这怎会呢?”爷爷大吃一惊,拿扫帚的手哆嗦着,本来胆子就小。“这可咋办哩?”爷爷一屁股蹲在雪地里。

“找你们村里民兵队长去夏坡武工队驻地打听啊!”大姑夫一下子提醒了爷爷。

郑有德早上开门被一个人吓了一大跳,这年头干民兵队长得罪人不少,不是国民党就是自己乡亲,真不知哪天睡梦中被穿个窟窿眼。他经常穿着衣服睡觉,搞的浑身虱子痒的难受,实在痒坏了,那“老丝瓜皮”回娘家送点过年吃的去了,他只得拿了个玉米棒槌骨头伸到后背左右上下挠痒。

“大兄弟,我是效何啊!一大早来给你添麻烦来啦!”爷爷嘴里哈出的热气形成白色的气雾,胡子结着冰碴,两手插在大腰棉裤里,一边说话一边跺脚。他在外面等了足有一个小时。

“三哥啊,你这就见外啦!快进屋再说。”郑有德赶紧让进屋。

“大兄弟啊,我家老大昨晚被武工队抓了,你得帮我忙啊!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乡亲的事情,只不过是想混碗饭吃啊!”爷爷带着哭腔。

“三哥,你放心!我尽量帮忙,我这就去找武工队李队长。”郑有德安慰道。太阳出来了,白雪皑皑,映得爷爷的眼疼。他两手抄在袖里面,躬着腰,举步踯躅向回走着。大街的草垛上、屋顶上,雪开始化了,顺着破旧的麦秸草,带点昏黄的水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昏黄的雪水像爷爷的泪珠,点点滴滴,滴不尽无限愁,流不尽无限怅。

雪后的老槐树,粉装玉砌,打扮着清冷的世界。树皮斑驳,灰暗的像爷爷无助的眼神。他站在树下,任大团的雪随风动枝掉进已经心冷的脖子里。

自家的黑狗亲热地上来迎接爷爷,憋不住了,后腿一抬,屁股一翘,哗哗地撒起尿来,厚厚的积雪顿时出现一条长长的带点黄色的雪沟。

“唉!仕昌,这大冷的天,你怎么样啊?”爷爷悲叹。

“明天,你和老二去把仕昌家里接来吧,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了,也别老麻烦刘家庄子了。”爷爷一天不说话,看着雪后的黑色斜阳,黑着脸对奶奶说。

四叔仍是他好玩的天性。一人孤独的世界也习惯了,习惯也就成了一种美。他也不可能知道大爷被捕了。雪后更加阴冷,雪水顺着屋檐结成长长的带点黄色的冰凌,一排排像尖刀,冰凉凉,冰冷冷。四叔拿了个高脚凳子踮着脚用手够下来,吃着玩,扔着玩。

父亲把他抱下来,让他老实,伸出大拇指,指指自己,指指他,把手放在心上;然后双手倒背作绳子被绑状。四叔明白了,哇啦哇啦地四周看看,急得跺脚。

天傍黑,郑有德回来了。

“三哥,不要担心,仕昌好着哩!没事!在夏坡武工队部押着。”郑有德一进门就说,给爷爷带来了振奋的消息。

“大兄弟,谢谢你啦!快上炕暖和,快给郑大兄弟做点吃的。”爷爷像雪水泡后的枯草,精神起来。

“快说,仕昌究竟怎么样了?”爷爷急着问。

“没大事。没犯什么大事。咱们想一想怎么做做李队长工作,把他放回来。我也向李队长说了些好话了,李队长对仕昌印象也很好,说幸亏在刘家庄子没打起来,打起来,完了,都成仇敌了。”郑有德脱了装着麦秸草做鞋垫的破乌拉鞋子,上了炕,吸溜着奶奶给做的姜汤。

“这样,你们找个时间去找一下李队长,别光我出面。”郑有德临走前给爷爷出主意。

腊月二十七,父亲和奶奶去刘家庄子把大娘接来,又去了夏坡武工队驻地。朔风飕飕,时而刮起霰粒吹在奶奶饱经风霜的脸上。天寒地冻,奶奶又饿又累,两顿没舍得吃,给大爷带了两个烙过的干煎饼,指望来能见儿子一面。父亲脚早冻麻了,不断地跺着脚也无济于事。

“大兄弟,让我们见一面吧!就见一面!”奶奶可怜巴巴苦苦哀求。

“不行!”站岗的把枪一横,“这是命令!”

无奈,奶奶和父亲只好回走。奶奶依依回头,试图希望能见儿子一面。

她又踮着小脚折回去。

“大兄弟,让我们见一面吧!求求你了!”奶奶仍然可怜巴巴苦苦哀求。

“不行!不是告诉你了吗,”站岗的把枪一横,“这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