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的太阳像个火球高高地挂在西边就是不肯落山,烈火一样烘烤着大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显示着它的威力。天空中飘荡着焦煳的气息,似乎布满了无数个由炭火组成的细微颗粒。空气在沸腾,仿佛只需一根燃烧的火柴,整个宇宙就会在顷刻间爆炸。入秋以来,昌潍平原未见半粒雨,每天就是遭受太阳的干烤。爷爷仅有的一亩地,小麦收上来后,第一次种的玉米,即使爷爷每天挑着罐子,每一株用勺子分那么一点点水,倒下去“吱啦”一声,水变成了烟。玉米终于没有熬得住太阳,一棵棵30公分高便成了干高粱秆。

山东历来就是十年九旱。最厉害的一次是乾隆十年(1745年)农历七月十九日,潍县北的渤海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海啸,狂涛恶浪不知毁坏了多少粮田、村庄。海水倒灌,又引起潍河洪水泛滥,致使瘟疫流行。第二年八月开始又出现了罕见的旱情,庄稼颗粒无收,因而潍县出现了“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的悲惨景象。当时郑板桥做潍县县令,写下了《逃荒行》:“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他在《思归行》中写道:“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感叹“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并采取“先斩后奏”的方式,未经上批,开官仓赈灾,救灾民于水火。

在父亲的记忆中,家里、地里,乡亲们能吃的都吃了,野菜没有了,草没有了,树皮剥了。人成了羊,山上沟边河沿,什么苦菜、蒿菜、耳朵菜、马扎菜、麦蒿、蕨菜、芦蒿、菊花菜、马兰头……狗尾巴草、毛耳朵、灯芯草、鸡毛友、芦苇根……梧桐树、柞树、楸树、柳树、杨树……都成了人们的猎物。人不再有什么更高的追求,目标就是填饱肚子,不饿死人,这就是最高追求了。父亲天资很好,可惜在夏坡只上了一年学,天灾人祸,学堂也解散了,但他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把过去口述给了我。

“每个人就是饿,喝饱了野菜的肚子老是感觉不饱。你看我那时才9岁,那大汤碗我一气喝5碗还是不饱。”父亲说。

“就是这样,你爷爷还得给我们分着喝,我们喝稀的,留下稠的给你四叔、五叔喝。”

给日本人干完活了,不用摊煎饼了,也断了生活来源,摊煎饼总能挣点粮食和煎饼糊子水。爷爷继续操持着打火烧的生意,当时四叔才4岁,五叔才2岁,老实巴交的爷爷勉强维持着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其实,那时火烧一天都卖不了几个,又没有几斤麦子,爷爷就是用本钱来勉强维持。

老槐树显灵了,黑黢黢的满是皱纹的老树皮包裹着树干,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却在大旱之年焕发出更绚丽的青春。多少年来,老槐树虽然年年开花,但今年开的最旺,开的最多。一团团,一簇簇,有的开败了的枝头又重新开。远远望去,就像一株巨大的花冠。不少迷信的老人,跪在老槐树下感谢上苍给他们的赏赐。特别是树下的爷爷一家和附近邻居,真的感谢老槐树,在这时候给了他们生命。槐花这时算是最上等的食品了。老槐树属于国槐类,毒性差,吃上还真不错。不像有些本地槐,吃上后浑身发肿。

迷信的老太太们在我奶奶的带领下,在村西的公路上设上灵台,摆上供品,烟雾缭绕烧香求雨。

天旱旱,人慌慌。

孤儿郎,想婆娘。

夜里睡觉一人躺,

搂着枕头喊花姑娘。

老曹鬼枪虽打得不好,腰上仍挎上了日本人配的“王八盒子”,哼着小调,从山上下来。

路上在两只饿狗正屁股对屁股相互爱抚,顽强地插入,起劲地交媾着,只有一点耀眼的红在他们之间闪着光芒。他一石头扔过去,想把它们打开,两只狗越急越拔不出来,只是“吱吱”地叫着,惹得老曹鬼哈哈大笑。

“俺王二咋还连你不如呢!”

7月5日,大爷正在家里和本村一起办《土地晨报》的高守诚商量出路。

“仕昌啊,听说国民党招收三民主义青年团员,我要报名参加了,你去不去?老天爷这样,我们不能在家里了。”高守诚问大爷。当时,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1]的培训,出来后在村里为国民党干事,一个月能发十斤小米十斤柴火。

大爷犹豫不想去。

“听说李竹明正缺一个会计和文书,要不你去那里吧?”守诚建议道。

李竹明当时是夏坡乡国民党乡长。

高守诚去安丘西部的牛沐乡参加了三青团培训,回来后在村里干伪公事,主要为村里记账理财。

大爷在七月份的一个晚上,简单收拾一下,把行李打成一个包,向爷爷说明去意。爷爷也无可奈何,奶奶只是暗自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