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样的 读《西线无战事》(第2/2页)

在这样的地狱里,他们无所凭依。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医生、工人、作家、教师……可以尽情忧伤,尽情欢笑,但战争摧毁了他们的生活展向丰富的可能,也摧毁了他们精神自由舒展的可能。下面这段反省可以冷却一个人所有的热情:“既然几千年的文化根本无法阻止血流成河,无法阻止成千上万个折磨人的监狱的存在,那么一切必定都是谎言,都是无关紧要的。”这是将人逼向绝境的思考。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罪恶不会永远猖獗,可以安慰自己光明永存。但是只要罪恶产生了,流血产生了,成千上万的人无辜地死去了。我们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领受上天的光辉。我们必须面对苦难,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苦难。它是光明的底子,也是对光明的颠覆。它的过于丰厚反衬出我们灵魂的卑琐、单薄和可怜。我们只有倾尽我们灵魂里那一点微薄的力量,深入地进入苦难,思索、反省、挣扎、祈祷,才有可能找到重生的方向和可能。“我很年轻,现在才二十岁,但是我所认识的人生,无非是绝望、死亡、恐惧以及与苦难的深渊联系在一起的最无意义的浅薄。”这是战争中的保罗的体验。但是这样的体验不仅仅属于保罗,正如但丁的诗属于全人类一样,这样的体验其实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总怀疑单纯地、无波折地、无忧无虑地置身于光明里的人,其实本质上还是黑暗的奴隶,而只有以黑暗为起点,一点点艰难地生长,才能拥有真正扎实而丰厚的光明。《西线无战事》正是这样艰难地挖掘光明的书。作者雷马克在1963年接受弗里德里希·卢夫特采访时说:“我本来的主题是个单纯的人的主题,十八岁的青年本来应该面对生活,却突然面对着死亡。他们的命运如何呢?出于这个原因,我与其把《西线无战事》视为描写战争的书,毋宁视为描写战后的书。我一再问自己,我们将会怎样?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一切,在不得不与死神搏斗之后,我们能怎样生活?”

所有根植于黑暗的作品都有着某种光明的指向,如《红字》指向忏悔,《希腊流浪者》指向颂歌,《罪与罚》指向救赎。而《西线无战事》指向了悲悯。一种深沉而辽远的忧伤,一种与所有人都割舍不断的兄弟般的情义,深藏在作者饱含激情的叙述中。保罗是这样观察俄国俘虏的:“他们的脸令人深思,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的脸,宽阔的额头,肥厚的鼻子,扁平的嘴唇,粗壮的手,浓密卷曲的头发。其实应该让他们去耕田,刈草和采摘苹果。他们看起来比我们佛里斯兰的农民还善良。”没有暴戾,没有仇恨。我仿佛能看到保罗那一双忧伤的眼睛。保罗的眼睛像秋天一样温和,醇厚而明净。那双眼睛看着俄国俘虏,看着死去的士兵,看着故乡的人们,也看着我们。

“一道命令使这些默默无言的身影成为我们的敌人,一道命令也可能使他们变成我们的朋友。”然后这不是回答,只是叙述,不动声色而深藏酸楚。

2002年7月15日至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