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波动 我对邓肯教育理念的观察

1905年,邓肯建立了她的第一所舞蹈学校。那年她27岁。如她所说:“她把自己所有的财力,全部用到了这方面,甚至毫不顾惜个人前途。”在她动荡不息的一生中,这位天才的舞蹈家为办学倾注了无数的心力,她的目光流连在各个国家,以寻求能让学校生根的土壤。然而,到处都是战乱、贫困、冷漠、蔑视……她的无数个计划流产了,梦想一再搁浅。尽管如此,她依然在美国、德国、法国,甚至俄国建立了自己的舞蹈学校。她的天才、不懈的挣扎和世界性的声誉让曙光一再明亮。然而,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实现了的与她想要实现的究竟相距多远。在俄国,她竟承认自己十年来什么也没干成。而离开俄国后,她又一次开始了在西方世界的尝试。究竟是什么力量、什么信念在支撑和推动着她?

1906年11月,邓肯在写给科伦一家报纸编辑的一封信中,给出了为何办学的一个说法。她说她曾收到“数以千计的年轻姑娘的信件,所有这些信几乎都这样写道,我们觉得生活离不开舞蹈,人人都渴望跳舞。所以我们想,你已找到了正确的途径,你是不是愿意教我们呢?”邓肯被这些诚挚的请求打动了,于是“慢慢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即设法建立一所学校,这所学校的宗旨就是探讨真正的舞蹈艺术。”在邓肯之前,从未有人像她那样跳舞,在她之后有无数模仿者,而邓肯永远只有一个。邓肯的舞蹈不是来自舞蹈学校、书本和既定的模式。它来自自然,灵魂深处。她厌恶芭蕾舞。人们在她的舞蹈中发现了真正的美,而她却与同时代的舞蹈背道而驰。当欢呼响起,舞台中央的邓肯一定一次次浸入彻骨的孤独中。我相信在灯下读信的邓肯是温暖的,年轻的姑娘们纷纷向她请教。办一所学校,让更多的人领会她的舞蹈理念。那是她的宣言,是她重振乾坤的根基。

关于自己的舞蹈来自何处,邓肯在《谈舞蹈的宗教意义和爱情表现》中这样坦白道:“我十五岁时便发觉世上没有一个教师能给我帮助,能使我如愿以偿成为一名舞蹈家,因为当时绝无仅有的舞蹈就是芭蕾舞。我于是就转而向大自然学习。”关于学习的过程,邓肯以诗一般的语言写道:“为了跳舞,我研究花蕾绽开的姿态,蜜蜂飞行时的动作和鸽子等鸟类雍容高雅的形体,所有这些都是大自然的表现,是那贯穿在生命活动中的爱之舞的表现。”邓肯坦白自己的舞蹈来自大自然。在《伟大的源泉》一文中,她同样优美地说:“我的灵感来自于树的波动、波浪的翻滚、飞雪的飘动,来自于激情和风景之间、温情和微风之间的联想等等。”邓肯走进自然,像水珠溶入海洋。而一双不美丽的眼睛如何能发现大自然的美丽?一颗不丰富的心灵如何能感受大自然的丰富?本身的真诚、纯洁,再加上持续不断地与古希腊文化和经典作家、哲学家、音乐家,如惠特曼、莎士比亚、歌德、海克尔、卢梭、叔本华、尼采、贝多芬、巴赫、弗兰克、舒伯特等等的对话,使邓肯在心灵上得以不断深邃,丰富,壮大,美好。她对舞蹈的理解远远超出了身体层面,而上升到灵魂层面。在这一点上,所有的艺术都息息相通。邓肯认为最好的舞蹈家“把身体变得犹如液体一样清澈透明,从中分明能看到灵魂的波动”。对她来说,“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供灵魂表现的工具罢了。”这些话来自她的《舞蹈的秘诀》,而在另一篇《来来的舞蹈》中,她几乎是一口气接下去说道:“我们看到的是灵魂在舞动,一个展露在光明里的、无比纯洁的灵魂。灵魂的纤弱、壮美、幸福、祈祷、忧伤、健康……都通过舞蹈进入我们内心,就像通过惠特曼或歌德的诗句进入我们的内心,吹过林间的风同样也吹拂着舞蹈中的灵魂,大自然与美好的灵魂相通。”她是舞者的老师,也是舞蹈本身。

邓肯知道自己在跳着什么,知道自己将一种什么样的舞蹈带来了人间。为呼吁建立舞蹈学校,她在给法国某政治官员的信里说道:“在我之前,所有舞蹈家都束缚在紧身衣里,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一些机械动作。从我开始,世界各地成千上万的人开始跳舞了。他们只穿轻柔的长裙,破天荒地懂得了人体的自由节奏,以及它和大自然和谐运动的关系。成千上万的人正在寻求自发的动作,以及它和伟大音乐的关系。”

邓肯在此显示出了一代宗师的气魄,她知道自己开创了一代舞风。传统已远远在她身后,与世俗的抵触和碰撞亦然不可避免。事实上,邓肯身上有着极其摄人的愤世嫉俗的气质。在《舞蹈与教育》一文中,她阐明了自己创建舞蹈学校的“根本原因”:“就是我对那些被所谓的现代教育所贻误、所折磨的普通儿童抱有极大的同情。”作为一种强大的美的存在,出于本能,邓肯热切地期盼着将全世界的孩子们都引领到光明中来。让他们在自由、爱和艺术之光中成长。相片上,邓肯眼里的光芒柔和而圣洁。这样的目光一定一遍遍抚摸过那些天真的孩子们。邓肯在少年时就自觉远离了正统的舞蹈。她自成体系,自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