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恶魔搏斗

茨威格说:“我称原始地属于每个人的不安为恶魔似的东西,这种不安将人从自我中赶出来并超越自我,而将人逐向无限与本质……”是的,这种恶魔似的东西追逐着人,驱赶着人,鞭挞着人,一刻也不允许他停息。创作,便在这种呕心沥血的奔波中如鲜血般涌出。

这种恶魔的力量推动着创作,同时也将创作者逼出秩序、世俗和人群。创作者必不能再如常人般循规蹈矩地构建自己的生活。他已属于另一世界,在那里他尝遍痛苦与幸福。他走在朝圣的路上,也走在回乡途中。他背叛了这个世界,于是在这个世界他注定历尽艰辛,受尽折磨。一个人,从他内心的恶魔苏醒的那一刻起,便逃脱不了这种宿命。他走向天堂,也走向地狱。他得不断复活,得为此倾尽心力,否则便会沦入永远的沉沦、死亡的沼泽。他时而是恶魔的主人,时而是恶魔的奴隶。除了战斗,他别无选择。如茨威格所说:“这恶魔只在我们能战胜它并利用它来使我们激昂和升华时,它才是一种友善的推动力量;它的危险始于此,即这种有益的激昂成为了过分紧张,而灵魂陷入到恶魔之物鼓噪着的本能与火山当中。因为,恶魔只有无情地摧毁有限之物、世俗之物,也即它在其中逗留的肉体,才能达到它的故乡、它的世界、那无限性:它以扩张开始,却走向爆炸。”

只有少数人,人类史上极少数人的大师,阻止了爆炸,并以自己不可重复的方式战胜了恶魔,成为它的主人。如托尔斯泰,他以朴素而辽阔的神性之爱让作为原动力的恶魔小于了自己;如歌德,这位与荷尔德林分道扬镳的大师,让体内的日月星辰呼应着外界的日月星辰,他畏惧体内的恶魔一旦冲破樊篱便不可收拾,他怕听贝多芬,他循规蹈矩;如莎士比亚,他心灵的辽阔程度不亚于世上任何一座王国,他没有托尔斯泰深厚,却也牢牢困住了恶魔。

面对他们,我的崇敬永远大于亲切。他们于我是那么遥远,这远不是一种时空上的距离,向着他们伸出手,手心会热。但我知道,光是为了接近他们,我便不得不努力终生。而另一些人,一些与恶魔辉煌地搏斗终生的人,却让我有一种形同兄弟的亲切感。他们在自己的天幕上运转或稍纵即逝。其中有许多人,如顾城所说:“因为宿命,我不能接近他们。”尽管如此,我仍然按捺不住想要拥抱他们的冲动。他们的名字至今仍有着钻石般的光泽,如叶赛宁、兰波、拜伦、普希金、济慈、海子、骆一禾、荷尔德林……他们都带有浓郁的悲剧和天才气质。在与恶魔的搏斗中,他们的光芒瞬时迸发出来,令整个世界目瞪口呆,甚至令大师也黯然失色;但,只是一瞬。这辉煌的瞬间也是永恒的瞬间,令无数后人为它的美丽赞叹时也忍不住心如刀绞。他们太早就耗尽生命,离开了我们。叶赛宁,30岁死于自缢。兰波,写作时期为14岁至19岁,当他写出记永恒的诗篇时还完全是个孩子,19岁后放弃写作,混迹于热带雨林,死于37岁。拜伦,这个敢于“独立反抗你们全体”的爵士,36岁死于一场保卫希腊的战争。普希金,他的生命里从来不缺少女人和决斗,许多人早已把他看作了一颗太阳,37岁被丹特士的子弹穿胸而过。济慈,这个贫穷而瘦弱的少年,25岁死于肺病。海子,他的许多诗篇将成为永恒的歌谣,1989年3月26日卧轨于北京的山海关,生年25岁。骆一禾,许多人忽视了他的价值,他的歌声激越而清朗,许多篇章比起海子毫不逊色。作为海子最好的朋友,他为海子诗歌的整理和出版奔波了三个月后,死于脑溢血,生年27岁。荷尔德林实际死于37岁,他以疯狂的状态在黑暗里空度了40年。

许多人替他们惋惜,我唯有痛心而已。西川说:“如果以海子的才华而不是工作方式,他本可以写出更好的诗歌。”是的,这一点无人怀疑。但是,这只是一句沉痛的叹息。海子无法转换自己的工作方式。他的恶魔不会放过他。所有的“如果”,在这些天才们身上都空乏无力。他们没有“如果”,只有“必须”。他们是被神选中的人,也是被恶魔选中的人。他们身不由己。

他们的生命里,甚至连呼吸也充满着暴雨和闪电。他们都是极度敏锐的人,我相信从踏出第一步那刻起,他们就已透过命运,窥见了自己悲壮而凄凉的结局。美与丑,善与恶,在他们内心搏斗。他们同时拥有最大的光热和最深的黑暗。世上的一切矛盾,一切水火不容的无奈都在他们这儿找到了舞台和战场。他们是高天,也是深渊。他们微笑着,还那么年轻。这些时而在天堂时而在地狱,这些与恶魔势均力敌,这些痛苦地燃烧着的年轻人呵!谁来拯救他们呢?不!他们无须拯救。他们早就得知自己的秘密。他们热爱生命,同时也热爱死亡。拼着青春的激情,他们宁愿与恶魔同归于尽;宁愿与恶魔同归于尽,也不回去。他们赤手空拳,打破了世上的牢狱,拥有着无限多的选择;而实际上,只有一种选择。这唯一的选择足以令他们的生命本身震撼世人。他们有时胜于恶魔,有时败于恶魔。其实在他们这儿,成败的概念已无从成立。他们早早去世,却在人世获得永生。他们那么悲壮,那么美好,那么有力量,也那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