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第5/13页)

神父这样的解惑,等于没有回答。而露易丝却得出相反的结论:以欧洲人在这条铁路线上的人数,和他们所面对的中国人相比,恰恰是极少数的羊被牧羊人照看,大多数的羊却迷失了方向,无人来拯救。

去彝族人的寨子里拜访彝族祭司独鲁,让·易丝医生开始明白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除了人的世界,还有鬼魂的世界。它不是西方人认可的天堂或者地狱,而是相伴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受到的灵魂。就像耶稣显现他的圣容给信奉他的人们看见,中国人中的一部分人,也可以看到灵魂飘拂、鬼魅憧憧的世界。而毕摩独鲁这样的人,就是在人的世界和神的领域出入往返,像跨进一道门一般自然的通灵者。

火车通到碧色寨后,还没有一个西方人主动走进碧色寨,他们嫌这个村庄破败、凋敝、肮脏,连弗朗索瓦站长也没有闲暇之心来拜访自己的老朋友。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碧色寨的中心在铁路的东边,火车站是这个地方新的地标。中国人自然会被吸引过来的,就像他们会被火车所征服一样。

独自去碧色寨,对露易丝医生来说是一次探险,有些像她当年在马赛登上驶往远东的邮轮。碧色寨的彝族人虽然不稀罕见到洋人了,但当一个洋女人独自来到他们的寨子时,还是让·们有猝不及防的疑惑和慌乱。他们倒不像汉族人那样围观或者扔石头,只是远远地用冷漠的目光跟随。在一个个窗户边,一户户人家的院门前,在狭窄巷子的拐角处,都有人或探头露耳地张望,或抱着手横目冷对。这个洋女人提着宽大的裙摆,在寨子泥泞坑洼的狭窄道路上,小心地寻找落脚之处,看上去比一只陷入猎人重围的梅花鹿还狼狈。周围涌动着看不见的提防和紧张,似乎只要有一个人发声喊:赶走这个女洋鬼子!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

露易丝医生脸上渗出一层细汗来,真该让·卡洛斯陪同来。但这个想法马上像涌到喉咙里的一个嗝,被她强压下去了。

有两只本地土狗不识时务地狂吠起来,那架势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露易丝医生手上只有一把洋伞,另一只手还提着给毕摩带的礼物,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往头上冲,不知道是该收起洋伞打狗呢,还是落荒而逃。孤独无助感都快把她淹没了。

一个彝族老人及时出现,呵斥开了两只狗,也许为了让·易丝医生更放心,他还把自己挡在狗和露易丝医生之间。他向露易丝医生说着什么,但她却听不明白。不过露易丝医生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谁说中国人不尊重女士呢?一个欧洲女人在中国人的村寨里也许比在巴黎的大街上还受人尊敬。露易丝医生感激向那个老人回敬一个笑脸,用中国话连声说:“谢谢。毕摩家,我要去毕摩家,在哪里?”

老人向左指,又向右指,再向左指,然后又像是绕了一个圈。碧色寨毫无规则的小巷和它迷宫布局一样的房舍,不要说一个外国女人,就是一个汉人也会迷路呢。老人看露易丝医生仍然一筹莫展的样子,干脆自己在前面带路了。

碧色寨彝族人的房舍曾经被铁路对面的西方人嘲笑,他们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古老的寨子,说它是一片刚从洞穴中走出来的人们建造的村庄,顶多跟欧洲中世纪的乡村相似。砌墙的砖不经烧制,直接用黄泥舂成方状,垒砌而成;屋脊线歪歪斜斜,门和窗也不甚考究,缺少美感;而覆盖屋顶的材料更是简陋不堪,有用茅草的,用石片木片的,或者用黄泥抹平的,很少用瓦。似乎他们并不像汉族人那样掌握了泥土的烧制技术,也缺乏对建筑艺术装饰美的追求。一切顺从自然,依山就势地建盖自己的家园。当然了,就更不要提这个彝族人聚居的地方会有什么合理的规划、整洁的街道、舒适的公共设施以及让·赏心悦目的花卉植物了。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庭院外有无花园和草坪,能满足简单的生存需要就感谢上帝对这片土地的恩赐了。

每当车站上的欧洲人在喝茶时议论这些话题,露易丝医生总是默不作声,她奇怪这些自以为是的同胞怎么会缺乏好奇心和对异域文化的审美感。在她看来,这些古朴的建筑同样凝结了当地人的智慧,土掌房的黄泥平顶,就是庄稼收割后的晒场,粮食晒好后直接背到屋里入库,同时它也是孩子们的游戏场地。除此之外,你在哪里去找这么一块可利用的平地呢?因为在每一片稍微平坦的地方,人们都种上了庄稼。

过去露易丝医生认为毕摩既然是彝族人的祭司,大约应该享有很尊贵的地位,像他们的神父一样,出任专门司职敬神礼神、教导信众的工作,是不会做农活的。但她站在毕摩独鲁的家门前时,看见他正蹲在一头母牛身下挤奶。露易丝医生想,这通常是女人干的活儿,怎么能让·个祭司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