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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安达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缘很好,他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儿,肯给任何人帮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张安达永远把自己搁在最底下。

有一回我在敬老院门口碰见张安达拿着扫帚在扫门道,就站下来跟他聊了几句,他首先问起了我的病,我说结核杆菌顽固之极,怎的也杀不死。张安达说敬懿太妃也有这病,叫“痨病”,拖拖拉拉拖了七八年,是喝蜂蜜水泡人参喝好的,他让我不妨试试。我说我对所有的偏方都失去了信心,太妃都拖了七八年,我听天由命吧!张安达说,七格格还年轻,往后的道儿长着呢……

我问他在敬老院里过得怎么样,张安达说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给闺女和姑爷添麻烦,论自在,还是一个人在家里自在。我说,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济,没有收入,国家每月发八块钱,要论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够条件,我动员他过来跟您做伴儿吧。

张安达听了想也没想说,完先生不会来。

我回来跟老姐夫一说,老姐夫想也没想说,不去!

我问干嘛不去?老姐夫说,不自由。

张安达的女儿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让老家儿住敬老院,在人们的习惯势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背后议论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张玉秀的级别一直没有提升,她一生也没有生养,人们说是缺德缺的,不养爸爸的人自然也养不出儿子。

其实张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门给敬老院送了一台电视,1958年的电视,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门关了,老人们都集中在正屋看电视。那个小电影的诱惑太大,我常常在晚上站在台阶上往前院后窗里看,敬老院的电视摆在北墙,这样在南窗的玻璃上便会映出影像,当然全是反的。电视是黑白九寸,里头常出现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记得女演播叫沈丽,是我喜欢的人。每当我的身影在后院台阶上一出现,屋里正看电视的张安达就会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让开,意思是别挡了我这个蹭客的视线。

有一天张安达告诉我,礼拜六电视里要演《小放牛》,让我五姐来看,说领导是不会拒绝我们的。我跟五姐说了,想的是她不会来,她不可能为个《小放牛》到敬老院来蹭电视,可我五姐还是来了,是应张安达的邀请来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我随着五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敬老院的正屋里,面对着那个比小人书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机,看惯了反的,乍一看正的还有些别扭,沈丽胸前的那朵花明明是在左边,现在跑到右边去了。

《小放牛》一直拖到很晚才演,屏幕上两个小人一蹦一跳的,看不清眉眼,灰不溜丢的也没有颜色,如同两只白蛾子在扑棱,远不如五姐和张安达当年演得美好真切。我有些不耐烦,但是看五姐和张安达,两个人看得都很投入,五姐姐的眼里还有泪光在闪烁。我心说,哭什么呀,你不是喜欢牧童吗,如今嫁了紫阳牧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