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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口气缓和下来说,咱们先不说姑爷的事,往后我会收拾他,咱们现在说的是张安达,张安达是个难得的好人,跟咱们家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咱们也没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监就是太监,他们是不能人道的人,不错,张安达人长得帅气、俊秀,可话说回来了,过去进宫当太监的哪一个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枣的能到皇上跟前儿去吗?

我问母亲“不能人道”是怎么回事,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去!

五姐的脸通红。

母亲认为跟我们家没关系的《婚姻法》,没出一两个月便大有了关系,我们家那位情感丰富又多变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颜姐夫离婚,谁也劝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闹,就是铁了心地离!

我母亲说不出什么,因为五姐夫跟太监一样也“不能人道”。

很快这个婚就离了,我五姐嫁给了在陕西紫阳当过牧童的王连长,连长那时候已经不是连长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干部了。

我那位被“抛弃”了的五姐夫完颜占泰离了婚还住在我们家里,照常过着他的神仙生活,他没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里有的是钱,据说几辈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叶家被我母亲当儿子养着。老姐夫对我说,《小放牛》里牧童骑的那头牛,一准是老子的青牛,老子骑牛出函谷关,到周至楼观台,讲述《道德经》,那头牛就歇在了楼观的山坡上……

母亲说老姐夫没心倒肺,都这样了,还说牛。

后来公私合营,又连着几个运动,老姐夫家里就穷了,再没有钱给寄来了。没有了经济来源却也没饿着他,有我们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经吃饭,经常“避谷”,有时候吃三颗红枣就能顶一天。

张安达来我们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里去,看看五姐夫有没有什么要换洗的衣裳,该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让媳妇洗,洗过浆过,熨平整了再送回来。他的天津乡下媳妇做了什么新鲜吃食,也都想着给老姐夫送点儿过来,论远近,他们到底都是属于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静海的穷太监还是津门的阔少爷。

莫姜进入我们家以后,张安达另一个要看的人是莫姜,他们一个在静海,一个在易州,扯不上老乡关系,可是却很熟识,张安达管莫姜叫莫姐姐。为这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一直到莫姜死,我才把原委闹清楚。原来两人都是寿康宫里的人,一个是小太监,一个是太妃贴身宫女。寂寞的宫廷生活使太监和宫女之间产生一种微秒的照应关系,自明朝开始,彼此之间认干亲的习俗遍及宫闱,各宫之间,以致同一宫内,兄妹、姐弟、甚至夫妻都有,是一种名分上的归属,谁谁跟谁谁是一式的,谁谁跟谁谁是不拆把儿的,是心理的慰籍,也是一种保护。清代尽管明令阻止宫女、太监们的这种做法,但大厦将倾,皇上已成逊帝,下人们再不把戒令当回事情,寻求亲情的温暖是人的本能,莫姜比张文顺大,莫姜就是张文顺的姐姐。

两个人先后随敬懿太妃出宫,莫姜嫁了厨子刘成贵,住到了北宫门,张文顺跟着老太妃去了麒麟碑,继续当他的使唤人。莫姜后来的遭遇让人同情,张文顺得知莫姐姐走投无路的结局心里很是不安,先是接到自个家里,想着终非长久,就偷偷找到我父亲,两人设计了北宫门捡人的一幕。其实,莫姜不是父亲从北宫门领回来的,是从金太监寺张安达的家里接来的。

我曾经跟着老张去过一回张安达家,是为他们家老太太过世三周年去的。去张安达家,我是正差,老张是陪衬,毕竟我代表着叶家宅门,老张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门立刻就变了,老张变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随。他走前头我走后头,他甩着手,我提着蒲包水果……我说,老张唉,我怎么觉着秩序有点儿乱。

老张说,不乱!

进金太监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干净精巧的小院就是张安达家了,门口石头门墩上头雕着两个歪着脑袋的小人儿,很像是《小放牛》里头的牧童哥。进门之前老张拉住我,再一次叮嘱千万别忘了他交代的事儿,我说,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张交代我,到了张家,眼睛往房梁上瞅,他们家房梁上若是放着一个升那就对了,听人说太监的“根”又叫“宝贝儿”,用油纸包着,垫着灰,就搁在那里头,吊在房梁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监死了的时候取下来,安在原来的地方,随主人一块儿埋葬。这个工作对死者来说非得至亲至近的人做不可,别人信不过,稍有闪失,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就不完全了。刘掌案没儿没女,张安达是他的徒弟,所以刘掌案去世后,他的“根”是张安达亲手给安放的,放的时候张安达可谓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紧贴着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摆正了,不能歪……决不是草草一搁了事。这些都是老姐夫告诉我的,那是在张安达死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