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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上了长春,在长春成立了满洲国,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给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带话,希望过去帮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愿意伺候伪满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办起了“仿膳茶庄”,后来改作“仿膳饭庄”,买卖红火,刘成贵没人缘,名声也不好,没人要,刘成贵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长春,投奔了溥仪。溥仪给封了个副庖长,待遇不薄,第二年将花枝胡同的卫玉凤连同儿子接了去,那儿子到底说不清是谁的,属于有妈没爹的主儿。

在东北的刘成贵旧习不改,钱没攒下,落了一身病。卫玉凤扔下儿子跟了个在满洲铁路工作的日本调度跑了,日本战败投降,据说,调度和卫玉凤都没有善终。伪满皇帝成了阶下囚,他的手下作鸟兽散,刘成贵衣食无着,流浪东北,冻饿中几近毙命。无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带着刘来福进山海关,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姜说,她一直以为刘成贵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找了来。

我说,我父亲知道这些吗?

莫姜说,四爷全知道,只是不让告诉太太,说太太心底浅,装不下这么多事儿。

我说,那张安达也知道?

莫姜说,知道。

我说,是我父亲和张安达做了个幌子,把您给接来了,什么北宫门、花生米全是胡说。

莫姜说北宫门、花生米确有其事,是张文顺看她实在过不下去了,看在同在敬懿太妃跟前当差的情分上,将她领进城,把她交给了我父亲。

原来如此。

莫姜离开时说得跟四爷言语一声,就来到我父亲房里,我父亲靠在被窝上已经说不出话了,莫姜在我父亲床前默默站了许久,末了说,四爷您好好儿的……

父亲朝她微微抬了一下手。

莫姜像给张安达请安一样,给父亲请了一个蹲安,又请了一个蹲安,我知道,这是很郑重的双安,请过安后如以往一样,退两步,转身离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会跟着她走,可惜,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母亲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这场灾祸归咎于眼前这个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门外,满墙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滴墨如血,让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静时,清凉月光下,我踯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不踏实,不知是为走了的莫姜还是房内奄奄一息的父亲。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气照常闷热。

下午时候,3号的胡大妈悄悄跑进院里,低声告诉我说在我们家做饭的莫姜死了。我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还在我的房内说话,今天怎会殁了!胡大妈说,老公母俩一块儿死了,把蜂窝煤炉子搁屋里,窗户们都关得严严儿的,大夏天的,这不是诚心不活了么!

我撒腿就往炮局胡同跑,跑到杂院门口,看见人们正把死人往卡车上装,刘成贵已经横在车上了,莫姜穿戴齐整,被四个人揪着胳膊腿,使劲儿一悠,悠了上去。后上去的莫姜半个身子压在刘成贵肚子上,姿势十分别扭,侧着的脸正好对着后车帮,半边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那条疤,这就使得莫姜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光润,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觉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站在车后,我默默向莫姜告别。车帮翻了上去,将我和莫姜遮断,从此是再不能相见了,但她将那些樱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鱼永远地留给了我。

拉着莫姜的汽车向胡同西口驶去,车后一溜烟尘。

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