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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为七舅爷丧事做的第一步是棺外套椁,他嫌父亲送的那个薄皮棺材丢人,说堂堂一个教授,竟然拿这样的棺材糊弄人,愧对了这位在他跟前唱了一辈子《逍遥津》的朋友。他向众人预言,七舅爷一走,叶瑞袚将再无知己,这原因都是他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老五出钱,在日坛东边买了半分地,紧靠着东狱庙南边的义地,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老五说七舅爷洒脱利落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到了不能进滥葬岗子。

地也有了,带椁的棺材也睡了,按说七舅爷可以踏踏实实地入土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孝子必须打幡,女儿必须哭丧,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他得体体面面地走。

问题是上哪儿找七舅爷的儿子去?他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

老五坚持要找到钮青雨,在人生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七舅爷的儿子不能缺席!

老五的朋友赫鸿轩对老五有看法,赫鸿轩说,亲戚朋友的忙帮到一定份儿上要适可而止,不能大包大揽,钮家的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别人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

老五说,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让大秀一个弱女子找谁去?

赫鸿轩说,七舅爷可是汉奸的爸爸。

老五说,汉奸的爸爸不是汉奸!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都说得在理。

老五把找青雨的任务索性交给了赫鸿轩,赫鸿轩会唱曲子,梨园界的朋友熟,老五让赫鸿轩告诉青雨,他爸爸殁了,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赫鸿轩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刚从天津回来的钮青雨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赫鸿轩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钮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家去,一刻也不会耽误。赫鸿轩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管事的为难,赫鸿轩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钮七爷殁了,耽搁不得!唱曲儿的赫鸿轩嗓子很亮,传到了里面,青雨听了一嗓子,觉着好像跟家里有关,匆匆走了出来。赫鸿轩趁势将青雨拽住,把七舅爷的事情细细说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就怕您扛不住事儿!您这位朋友非得现在说,果不其然,泻汤了。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初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人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是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几次接不上碴,都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

骂声军爷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有的说是乐极生悲。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告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