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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没有。姑爸爸说,走了一年多了,连封信也没有,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要这个家,我还要我的儿子呢!

姑爸爸指的是我父亲带着小连上江西的事,我父亲除了画画以外,最有兴趣的是研究古代窑址,应该说这是业余,后来竟成了他的专业。既然研究古代磁窑,景德镇便是不可不去的地方,就这样带了外甥小连奔江西去了。说是月余便归,但父亲的闲散性情,徐霞客式的游逛方式,注定了他信马由缰的行程,走到哪儿了,无人知晓,他也无需禀告,用今天时髦的话说是,“自由而舒展的行走,是对心灵的一种放飞”,我的父亲崇尚自由,一辈子自由,解放后划的成分是“自由职业者”,那心灵放飞放得收都收不回来了。

姑爸爸见我父亲没回来,自然也找不回她的小连,就数落叶家十几个孩子一个也不在家,偌大院落被我母亲整治得冷冷清清像座庙,没点儿人气儿,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叶家可不是这样……继而又对仆人刘妈不满,说刘妈一个老妈子穿什么绣花缎鞋,下人没个下人样,莫不是想造反?陈胜吴广还没当皇上呢,且轮不到她!巴儿狗玛丽也不合她的心,说狗没个狗样,长得塌鼻扁脸,像是当着门面挨了一巴掌,把整个脸打回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掌门当家的跑没了影儿,大过年的带着外甥在外头野逛,败家之象……

姑爸爸逮着什么说什么,看见什么说什么,想起什么说什么,对娘家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的不满意,非常非常的有看法。

太阳偏西,正月初二的省亲到了尾声,吃过中午饭,喝了一壶香片,垫补了半碟点心的姑爸爸该回婆家了,看门老张早早儿给雇好了车,装满了整整一车年货,姑爸爸腰里也揣着我母亲给的硬梆梆的一沓票子,都是没使过的新红票,最终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模样,临上车对母亲说了句恭维的话,你长得比瑞祓那个死了的瓜尔佳看着顺眼多了。

大正月的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去世的前妻,不知是添彩还是添堵。

后来姑爸爸彻底和我们家翻脸了,再不来往,原因是我父亲从江西回到了北平,却把她的儿子小连弄“丢”了!京剧有《失子惊疯》一出戏,是说妇女胡氏在山中遇强盗,将儿子遗失,伤心至极而成疯癫,我的姑爸爸虽然没有疯癫也是一病不起,她不能原谅我的父亲,但她又说不出什么,不回来是她儿子小连自己的选择,有书信为证,跟我父亲没有关系。

以后逢年过节姑爸爸再不回娘家,改由我父亲或是母亲过去看望她。把人家的儿子带出去却没带回来,我父亲总觉得愧对他的姐姐,由此对姐姐的家更为关照,在小连回北京“认母”之前,我父亲在姑爸爸跟前一直说话气短。

姑爸爸在叶家如此折腾时我还没出生,我见到姑爸爸是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提了点心盒子到我们家来,穿着簇新的带有樟脑味儿的衣裳,刨花水把头发抿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脑后头的小纂儿上插着一根玉簪,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小皮鞋。母亲告诉我说是姑爸爸到了,话语间满是受宠若惊的成分。姑爸爸满头银发,脸上白净而平整,说话声音很低,很柔和,全没有母亲叙述的那些张扬与矫情。母亲张罗着沏茶倒水,姑爸爸竟然站起身来接,一口一个美珍地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好像是嫡亲嫡亲的姐儿俩。谈话间知道,姑爸爸在给工艺美术厂画彩蛋,她的大姑子在街口摆烟摊,日子勉强维持,依旧是不富裕。那次姑爸爸来找父亲,是让我父亲到政府去打听情况,说她的儿子小连一走二十年,现在太平了,儿子若是在,怎的也会回来看看老妈的,那是个仁义孝顺的孩子。若是不在了,政府也应该像对我三姐那样,给家属有个说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妈妈的怎能心甘!

应该说姑爸爸提出的要求很合理,我父亲绝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听了老太太声泪俱下的倾诉,我对眼前瘦小枯干的姑爸爸充满了怜悯之心,甚至想让父亲将老太太接回家来,让她在娘家颐养天年,将来由我和我的哥哥们为老姑奶奶养老送终。

父亲说,怎么可能,这里边有个自尊的问题,你姑爸爸是个要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