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第3/6页)

孙喜明夫妇俩在驳岸上堵住了我,他们注视我的表情不一样——男人看上去很焦急,女人的眼神躲躲闪闪,掩藏不住她的内疚,从那眼神里我一下就猜到她是告密者。孙喜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东亮你往哪里走?你敢走?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一时没有目标,挣脱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别管我去哪里,地球那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去的地方。

孙喜明紧追不舍地撵着我走,一把抓住了我的旅行包喊道,地球是很大,可地球不归你,归党归社会主义的!

孙喜明女人在后面拍手跺脚,东亮你到底要往哪里走啊?大家都说你这不好那不好,我说他们都瞎了眼睛,东亮干活好,又是个大孝子呀,马上船队要评选光荣船了,我们都说要评你们七号船,你这一走,还怎么给你戴光荣花呢?

我对她本来就没好气呢,回头对她喊,我不稀罕光荣花,送给你戴去,你告密有功!孙喜明的手在我的旅行包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东亮,你别撒不出尿来怪夜壶!小福他妈是好心办坏事,怕你爹担心才给他透了点底!你爹不是赵春美,他怎么打你骂你你也得认,不准跑,你跑了让他怎么办?我又对着孙喜明叫喊起来,再不跑我还算个人吗?我受够他的罪了,他不缺胳膊不缺腿,以后让他自己管自己。孙喜明说,好,好,你算个人,你管不管你爹是你们家私事,我管不了,运输生产我要管,你一走驳船怎么办?明天舱里要装油料了,船上的事你爹什么也不懂,你不能影响生产呀。我说我什么也不管了,从今天开始,我跟向阳船队一刀两断,我要到岸上去旅行,去北京、去上海,还要去广州、去哈尔滨!

我跑了一阵,好不容易摆脱了孙喜明夫妇的纠缠,船队几个男孩子腿快,不知怎么追到我前面来了。小福问我,五癞子说你的鸡巴今天差点让人剪了,差点就跟你爹一样了,是不是真的?春耕鬼头鬼脑地盯着我的裤裆,说,你是畏罪潜逃吧,王小改说你一天到理发店去三次,说你去对慧仙耍流氓,你敲过她了?怎么敲的呀?我被他们说恼了,又无心跟这帮孩子计较,就用力踹了春耕一脚,闷着头向前跑。我把春耕踹痛了,他抱着膝盖在后面嗷嗷大叫,一边叫一边骂我,库东亮你这个花痴,癞蛤蟆敲天鹅,剪你鸡巴是活该!

路过码头油泵房,一个纸团从里面飞出来,落在我脚下。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见李菊花一身蓝色工装,倚在门口看我,她看我的神情不同以往,眼神严峻,嘴角上浮现出一丝讥嘲的冷笑。我说,李菊花我怎么得罪你了,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她说,你没得罪我,我就是在想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你的外表仪表堂堂,怎么心里这么肮脏呢?我愕然地瞪着她,李菊花你把话说清楚,我心里怎么肮脏了?她掸掸身上工装的袖子,说,我没那个兴致说,你自己做的事,还用我说?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鄙夷地说,装傻呢?还要我提醒你,你在理发店对小铁梅干什么了?那种事,王小改说得出口,我说不出口!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可怕的谣言以讹传讹,正像细菌一样在码头四周扩散。我一时愣怔在油泵房门口,气得手脚冰凉,耳朵里隐隐听见李菊花的嘟囔声,随你堕落去,反正不关我的事,你也不是我什么人,你堕落到监狱去也不关我的事。

我没必要向李菊花申诉我的冤屈,径直朝治安小组办公室奔去,我满腔怒火去找王小改算账,跑到窗边一看,王小改不在办公室,杂乱的屋子里只有陈秃子和五癞子在下棋。两个人头顶头,嘴里都骂骂咧咧的,我注意到他们头顶上挂着一块黑板,我的名字赫然在目:

今日治安状况通报

向阳船队船民库东亮在人民理发店调戏妇女。

那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看得我眼冒金星,我一时失控,忘了门在哪里,撞开窗子就要往里面跳,屋子里的两个人闻声回过头,竟然都发出一声怪叫,五癞子敏捷地抓起了桌上的治安棍,先朝我扑过来,好呀,你个空屁,你今天把油坊镇搅得六缸水浑,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要扣光了,正愁没空收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搬起一张小凳子朝五癞子砸过去,五癞子闪了一下,陈秃子冲上来了,我看见陈秃子怀里的东西就傻眼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悄抱出来一杆步枪!步枪上了刺刀,刀尖闪着寒光,陈秃子抱着那杆步枪,眨巴着眼睛,威风凛凛地向我一步一步逼来,空屁,今天我让你看看治安小组的厉害!

也不知道是出于理智还是胆怯,看见那步枪我就跳下了窗台,鸡蛋不撞石头,我拼命地跑,不跑不行,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陈秃子竟然向我亮出了一杆步枪!我一口气跑到棉花仓库那里,回头一看,陈秃子站在办公室门外,举起枪对我瞄准,嘴里模拟着子弹出膛的声音,砰,砰,砰!我知道他没有子弹,但那刺刀狭长而刺眼的光令我胆寒,我不敢再去惹他们了。在棉花仓库的门口,我做了一次短暂而重要的调整,拿起看门人遗忘在小凳子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茶水,还捡起他的破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我抬眼看了看东边棋亭的方向,棋亭上空飘浮着几片苍老的晚霞,我一看见晚霞映照的棋亭,立刻想起了“历史”这个深沉的字眼儿,棋亭啊棋亭,它是邓少香烈士生命的终点,却将成为我生命的起点,我要到棋亭去,我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