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到天亮时,我搭上了一辆车,在上午十时回到北京。

山野里的蚊虫毒性很大,我的脸上被叮了好几个包,带动整张脸鼓起——那是他死后没有经历过的肿胀变形吧?

距家门四十米远,我停了下来。我家居一楼,窗户外有棵石榴树,正在成熟季节,吐露出一个个红艳的浑圆。

植物类如此美丽。作为一个动物类,我正在面临每一个雄性个体相应上一个雌性个体的重大时刻,但人类作为地球物种的怪异分枝,所有问题要复杂一些。

我买了张报纸,发誓只要一看完,就立刻回家。但我的誓言没有实现,当我看到报上说美术馆正在举行西藏唐卡展时,便去了那里。

看着唐卡,我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我的体能已在一夜行走中耗尽。掏出手机,我用仅剩的力气给倒霉的新郎打去电话:“你说我要娶她,便会别扭终生——什么意思?”

回答是:“嗨,你自己也该知道。”

我挂了。

此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形象,一位手心红润的女性背我而立,攀附在一尊牛头怪兽上,那是我多年所画的大威德金刚。它依然闪动它空茫茫的眼神。

这种眼神我多年画不出来,眼睛是人类最丰富的表情器官,无论怎样画都会有喜怒神情,真不知西藏画师如何解决这一技术问题。

展览厅门口威武地坐着一个藏人,应该是办展览的画师,我上前询问。他以生涩的汉语对我说:“不是从技术上解决,是从心上。”

虽然我画大威德金刚多年,但这一形象的含义却从不明白,便祈求西藏画师告诉我。画师好奇地问我为何要知道,我颠三倒四地把我的绘画生涯、死去的朋友、斜线上的同学都说了出来。

不知他能听懂多少,等我停下来,他开始讲述。他以悠扬的音调讲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汉语,引来许多围观者。我惶恐地环顾左右,无意中瞥见大威德金刚画幅上空茫茫的眼神,悟出了一个属于我的含义:

人类是地球上覆盖面最广的大型物种,之所以分布广阔,是因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相互排斥,所以吝啬与冷漠是人类的基本特性。个体与个体也有极度密切的时刻,就是男女相亲之时,即便是极恶之人也会在这一刻有一丝温情。

在这一刻,如有灾难降临到与自己相亲的女人身上,即便是极恶之人也会有一丝发自心底的震惊吧?

牛头怪兽便是这种震惊的形象化。用这一刻的痛苦悲愤,激发出关爱他人的慈悲,攻破人类心里坚固的吝啬冷漠,所以名为“大威德”。

它的眼神是悲愤到极处才有的空茫。

我也曾发出那样的目光。

听到女同学三年前的事件,我两眼空茫茫的没有了定点,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挽回灾难,所以也不值得一看。把她带回家的夜晚,我依靠幻想与她做爱,使她遭受厄运的那股邪恶,就在我身上。挽回灾难的方法,是我对此负责。

她一直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见我归来,楚楚可怜地说:“对不起,你家的石榴被小孩摘走了。”

我让她看家的嘱托,令她找回了一点女孩的感觉,想让我归来后见到家里焕然一新。拖地时,她抬头见窗外的石榴被小孩摘走,急忙跑了出去,但那些小孩动作灵活,她一个也没追上。

她气愤无比。我说:“那些石榴虽然长在我的窗外,但不是我的呀。”她恍然大悟,我俩笑了很久,最终她说:“那你给我也摘一个吧。”

我去摘石榴,发现树下有只蟋蟀,便捉了回去。

晚上,我和女同学相抱而睡,听到一串昆虫的鸣叫,调子竟像那首傣族歌曲《石子天堂》,我的女同学惊醒,我对她说:“不要怕。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为我们祝福。”

她为我的风趣幽默打动,紧紧抱住我,听着昆虫的鸣叫,再一次睡去。睡梦里,我见到他坐在花园,他的周围有许多忧伤的人形,他起身,向他们走去。

梦中的我视线模糊了,我梦见自己的双眼在流泪,只有耳朵尚且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你感到忧伤,就往水里扔块石头。

看水纹消失,想着一切都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