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天让她当天使

童年受到的艺术教育,来于父亲单位的篮球体育馆,很少有篮球比赛,用来办好人好事表彰会、歌咏比赛、青年励志演讲……主要用来放电影,偶尔有全裸镜头的美国二十年代默片。

故事片之前会放一两部短纪录片。讲毕加索的纪录片,赞他早年画社会底层,责怪他之后放弃了流浪汉,画变形的立体主义,卖好弄玄于资产阶级,品格沦丧,才华尽失。

卓别林则对抗资本主义,一生硬汉,从未沉沦,鼎盛期有《摩登时代》,晚年还有《凡尔杜先生》。

法国有太多有钱的寡妇,凡尔杜娶了十二名寡妇,皆杀之取财。他掌握了高超恋爱技巧,但遇上无钱的姑娘,再漂亮,考虑的也仅是“可用于实验新品毒药”。凡尔杜被捕死刑前,面对牧师,彬彬有礼地问:“牧师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么?”

——表达“个人无罪,社会有罪”的主题,有罪的是欧美金融体系。卓别林的政治正确,令我的父辈钦佩不已。

多年后重看此片,看到的是另一个故事。凡尔杜法庭上嘴硬,实则心里认罪,没有全归咎于社会,但他的救赎不是牧师,是那个原打算拿她实验毒药的姑娘。

她是他雨夜街边遇上的穷人,说是送她回住所,结果她跟去了他家,或是人开放或是需要钱,她一副可聊可睡的模样,为让她喝下毒酒,他聊起了爱情,不料她说的比他好,感动了他,于是换下毒酒,给她钱,送她走。

第二次街头相遇,他正为一次未遂的谋杀而烦恼,她老友般打招呼。她还穷着,他掏钱,她说“我只是想跟你问声好”,他说“别傻,你需要”,交钱离去。他对于她,是个既不留名也不留情的圣人。

第三次相遇,他穷了,十二个寡妇的财产尽在股票市场玩完。她富裕着,嫁了一个军火商,正值二战,发了大财。她说轮到她帮他,报恩和谈情兼有的模样,养老有了着落,可能还很幸福……

他说:“请让我完成我的命运。”送走她后,走向警察。

她以带来幸运的天使形象,带给他惩罚。幸福的冲击力,会让人想多,想到自身罪孽,想到了结。

世上有许多凡尔杜先生遇到的天使,日日游走,让人以愧对幸福的心态死去。写作的意义,是猜测老天别有所图的运作方式,识别迎面而来事物下的杀机。

初中一年级立志学习艺术,三十年来,渐生寒意。艺术不是个人行为,个人所能做的,只是最初下一个决心,之后都是随波逐流,老天在一路安排。

写这些小说时,我尚青年,《流氓家史》写于1995年,大学三年级暑假;《者名演员郭国林》写于2006年冬季,还失业在家。之后,我的小说便不再写当代,不再写年轻,即便以年轻者为主角,也是他闯入了中老年世界。

重新翻看,心绪古怪,不知怎么成于我手,当年写下这些文字背后的那股力量早已离去。如观陌生人作品,每篇皆有触目的数行,怆然叹服,写得真好。

谁写的?

想认识他。

2016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