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影梦魂,众生情劫: 谁是凶手?(第2/2页)

小锺虽然出柜,仍不忘对家的责任。妹弟长年移民国外,小锺独自负起为年迈患病的父母照护送终的责任,最后在乡下家屋和两老的骨灰坛相对,虽不能传宗接代,也算无愧于心:“虽然是烂命一条,至少知道生错的是时代,不是自己。”小锺对于男欢男爱,有自己独特的观察与妙语:

同性间太清楚彼此相同的配备,对方的施或受与自己的性幻想,根本无法切割……这种同时以多种分身进行的性爱,是需要更高度进化发展后的脑细胞才能执行的任务……

相对于老七和小锺,阿龙和姚则是游走于同性恋和异性恋机制之间的角色。在超商打工的阿龙已有女友小闵,却意外卷入老七中风和美乐地酒吧的火灾。当年暗恋阿龙的国标舞助教 Tony 在一场选举活动中表演而被媒体污名化,乃至羞愧自杀。阿龙自责于未能及时救回 Tony,而将赎罪的念头移情至老七,不顾小闵的不满而去照顾老七,未料却一步步介入美乐地酒吧人鬼夹缠的异质空间。有趣的是,就连群鬼漫游、等待超度的场域也具体而微地呈现了同志时尚恋物的次文化:

在 MELODY 门口守候的人已经多到十位。在入夜的低温下,约定好了似的都是全套西装打扮……有一九八◯年代那种大垫肩型的,或一九九◯年代长版窄领四扣的……一群衣冠楚楚的身影,就这样在店门前聚集不散,仿佛前来参加一场神秘的聚会。

在推理小说般的叙事中,最终谜底解开,姚竟是所有要角情劫的“元凶”:他是老七终其一生唯一认定的“大学生情人”,也是小锺濒死自惭形秽也要见上一面而无憾的初恋对象,更是阿崇一路委曲求全却难讨其欢心的炮友。姚周旋于众男人之间,游刃有余,而在异性恋婚姻的庇护下,事业家庭左右逢源。他在同志圈内,是个高明的不沾锅玩家,也是个掠夺者;然而故事结尾,由于美乐地火灾,一张被老七珍藏多年的“情人照”曝光于媒体,姚的入阁之梦毁于一旦。从另一角度而言,原生家庭破碎的他渴望有自己的家,在异性恋机制的恐同窥视下仕途中断,他又何尝不是个受害者?

最后,在老七宣告不治的时刻,阿龙听从汤哥鬼魂的指令,放火烧掉美乐地,也解放了这群来自不同年代,备受压迫桎梏的同志冤魂。一则则原本可发展为浪漫传奇、惊心动魄的邂逅,最终变调为似是而非、又似曾相识的沙影梦魂、弥漫着痴昧且痴魅的酷儿志异。

在郭强生戏剧化的多线叙事铺陈下,同志的爱情和政治、性、谎言以及恐同窥视之间难以切割;阴郁秾丽的忏情告白和恋人絮语总挥不去纠纠缠缠的魑魅魍魉:那些恍若前世今生的情伤史或伤情史;那一连串被作践和作践别人的爱情病历表;终身伴侣不可得而必须孤独面对青春不再、贫病老残的终极宿命;以及出柜或不出柜都得如鬼魅般,守着黑暗王国的一方秘密基地作为存活的策略……这种种同志的集体记忆和情感结构,都在郭强生兼具宏观与微观的笔下深刻展现。

张霭珠,台湾交通大学外文系教授,著名酷儿与性别理论、剧场表演与影像文化学者,着有《性别越界与酷儿表演》《全球化时空、身体、记忆:台湾新电影及其影响》、英文学术专书Queer Performativity and performance以及Remapping Memories and public Space: Taiwan’s Theater of Action in the Opposition Movement and Social Movements, from 1986 to 199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