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沙之影(第5/9页)

显然姚已得到他要的,我有什么好替他操心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人生发表任何意见?

阿崇的义正辞严犹在耳际,他自己应该全都忘记了,在大学的时候他是如何批评台湾有太多滞留海外不归的留学生,还说自己绝不会跟他们一样,结果他却更上层楼,成了一个有家归不得的通缉要犯。卷走了数千万自家企业的现金资产,带着他后来迷恋的男子远走高飞,究竟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是他耐性策划已久的脚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次彻底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潮?……

那么,阿崇是否终于搭上了那班前往美丽新人生的班机呢?

落单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谜,小心穿梭于人世。

求生之术无他,永远表现出谦和友善,尽快拥有一项专长,并务必保持与他人之间一定的距离。入世却不涉世,刻意却不惹注意。

我可以想象姚与 Angela 站在扫街拜票宣传车上挥手的那个画面。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姚的求生之法更胜一筹。

走进人群搏感情,开口闭口都是老百姓,父老兄弟姐妹乡亲赐大①拜托拜托,筑起一道隐形的护身墙,从此再也不必提到私己之需,这才是大家眼中的公而忘私、清廉自爱。

避不开人群,就干脆全身投入。其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隐身术了。

其实老百姓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听到看到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自己的恐惧与愤怒。

手持话筒,等待着姚的下文,失神撞上意识流里的暗礁。姚说他都有在听我的歌,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又或者是有话难以启齿?很快地,他自己又补上几声干笑,忙说:

“那就约吃个饭吧?下周三晚上有空吗?”

手握着只剩空线路嘟嘟警示声响的话筒,一时间有种错觉,这短短的交谈根本是我在心里的自说自话。把记下姚手机号码的纸页撕片折起,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皮夹。这证明自己没有妄想症的凭据千万不能遗失。在这个颠倒混乱、虚实难分的时代,没人能担保一个独居的五十许岁老男人,会不会某天就被困在了一张纠缠着遗忘、疑惑、忧伤、荒谬,而终究只能百口莫辩的蛛网里。

挂了电话之后,不记得在沙发上继续坐了多久。

在黄昏渐拢后无灯的老家客厅里,父母的骨灰坛与我无言对望。那两尊瓷瓮,宛如神像般散放出了慈悲的光

坐在漆黑的老家客厅里,第一次我开始认真思考,我的后事得要有个妥当安排。最好是把父母与我三人的骨灰都一起撒在某株老树下,这样我也走得安心。

只是这样的重任,我能托付何人?

曾经,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冲撞,如一只被莫名其妙遗弃的流浪犬,在陌生的城市中躲闪仓皇,终于看到其他同类的身影而兴奋朝之飞奔。

只不过因为年少,当年以为自己的出柜之举是对世人的一次重大宣告,犹如站在摩西分红海所立之峰崖,看见了通往我辈救赎康庄之径路,以为自己走出这一步便算是已准备好,可以坦荡自豪地迎向或许已正在改变的世界。

殊不知,二十多岁时所需要面对的“世界”原来很小,家人之外,十几个常联系的同学,不过如此。随着换工作的次数频繁,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年纪越来越长,不时还会有几十年不见的国小同学国中任课老师什么的于街头偶遇,总要被问上一句结婚了没?有女朋友了没?而在我的无语摇头后,他们的脸色便会开始出现带着疑虑,且不自然的僵笑。

至于同学会,在参加过一两次后我也不再出席了。要面对过去别扭躲藏的自己,远比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面对陌生人要来得费力。原来,除非成为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出柜这事才能一劳永逸,否则没完没了。

对后来这些年的人生而言,朋友这种称谓分类,早已淡化成非必要的负担。我所能想到与他们见面的理由,不过是提供在彼此重叠的岁月场景中,自己的在场(或不在场)证明。但是慢慢发觉,往往他们兴致盎然说得口沫横飞的那些旧事,纵使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仍只能捕捉到极为模糊的片段。与其说他们是想与我重温,不如说是在试探我对他们的忠诚,即使印象模糊,我也理应要附和。

为什么他们会害怕自己的记忆是无法被证实的?和自己的记忆独处,不用与任何人分享,真有那么孤单?

不要小看叙旧闲谈中这样的用意,每个人其实都试图以他的记忆版本,传达他深信不疑的价值观与道德感。

这种记忆背后展现出的生命意志,乃至于生存意义的角力,不知从何时开始让我觉得万分疲惫。当周围的叙旧累积成一大群人的共识,再演变成所谓的经验法则,最后凝固成一个群体的印记,便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