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重 逢(第6/8页)

能指认出弦外之音的,往往总是那个在暗自觊觎,却不幸遭冷落的第三方。控诉不了任何人,只能自伤。被当成空气一样的存在如此失落难堪,自尊心的挫伤结不了痂,那块永远裸红的皮肉,对他人之间的气味暗通变得格外敏感。这样的一片疮口,到头来,像极了天生就是“那种人”的胎记。

第一次三个人在麦当劳碰到的那个下午,店里同样也播放着这首歌,我说。

“那天就发现你和瑞峰之间怪怪的。”

阿崇停了一下,见我没回应,再开口变得像转速失控的唱盘。

“刚刚在酒馆,对后来进来的那些人,我不是不屑,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他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喜欢的是同性?为什么喜欢男生就一定要变成女生的角色?重点不是在爱一个人吗?好好去爱一个人就好了,不是吗?那样惹得大家侧目要做什么?……我不是不懂那种爱情会走得比较辛苦,我懂——所以我才更觉得他们不应该,不应该把这件事搞成了闹剧,可以不必那样的……小锺,我想说的是——不,我想问你,如果,如果有一个很帅的男生,他说他喜欢你,你能接受这种事吗?”

也许吧,我回答。

尽在不言中,我们甚至连那个字眼都没说出口。

“嗯。”他的视线盯着窗玻璃上的雨渠纵横,仿佛等待一个什么暗号,那句回答终于才能出口,“我想我也可以。”

半晌,他扭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又再开口:“你才是我总想把三人约在一起的真正原因。我不确定,你和瑞峰之间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都看在眼里。在“国建会”做招待住在凯悦那几天里,他和姚都睡一张床。两个血气方刚的男生一整个礼拜住同一间房,全天待命哪里也不能去。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呢?他反问。

做了不止一次,而且。

最后一天活动要结束的那个早晨,当他们依旧穿上了制服西装打起领带,一起对镜整理仪容时,他看见镜中的那人眼神突然变得陌然而遥远,他就已知道,那几晚发生过的对姚来说只是性,等会儿上班时姚可以依然若无其事地跟那个叫 Angela 的学姐继续打情骂俏。翻脸吗?什么理由?一个巴掌拍不响,怪谁?这种事彼此只能装没发生过,你懂吗?……

告白突然在这里打住,两人陷入如同末日前夕的死寂。

“你觉得,姚瑞峰他到底是不是?”

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

为性而性,听起来如此简易迅速,姚却连吃一口回头草,再来撩拨我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我的胸前如同被人击了一拳般暗暗痛闷,只听见心中传来了轰然一声犹如地底密室塌陷的巨响。

我想起曾读到王尔德剧本里的这句台词:“真爱会原谅所有人,除了没有爱的人”,突然感到一阵冷颤:没有爱的人是做了什么,还是因为该做而没做什么,所以需要被原谅?

严格说来,我和姚根本不算发生过关系。

我的心情既不是愤怒,也非伤心,我所能想到最接近当时感受的字眼是:凛然。甚至我怀疑,姚和阿崇这些日子对于我招之即来的加入,都是抱着一种宛如看好戏的心情。我垂涎又假装无辜的辛苦看在他们眼里,必定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优势与幸运,因为即使姚继续和 Angela 交往,他们还是秘密地拥有着彼此,而我却仍是不得其门而入,宛如不停朝着友善路人摇尾的一只流浪犬。也许姚曾暗地不止一次摇头冷笑:贪心又愚昧的这个家伙啊,竟不知自己从不曾是我真正欲望的对象,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想通,我只是需要有摩拳擦掌练习用的替身呵——?

然后阿崇就哭了。

大概从小学之后,我就没有看过一个男生痛哭的样子了。那模样,真的比女生哭起来还要堪怜。女生的哭太绝望,让我觉得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威胁感,当下一定想要递上手帕(那年头连小包纸巾都还没有),希望她停止。而男生——不,男人的眼泪,因为稀有,因为看来如此不熟练的一种无措,让人不忍打扰。

那样的伤心无法作假。我的感觉不是错愕,反像是庆幸。庆幸自己一晚上的耐心没有白费,他最后还是得向我投诚吐实。像急诊室医师必须诊断出病人创伤等级那样,我告诉自己不要慌张,专心地开始观察着对方的疼痛变化。

我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平静。

如果他跟 Angela 是认真的,我祝福他……如果可能,我难道不想谈一场跟大家一样的恋爱?……认真没有错,但是只有认真还不够,还要勇敢——

那人抽噎着吐出一串串的断句,让我想到奋力仍想游回岸边的溺水者。

我以为该哭的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