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母大人(第2/20页)

锅里的米终于熟了,于是围坐在大锅周围的兵们一个个走近那口大锅,由一个脸上长满胡子的老兵把他们的空碗盛满热气腾腾的米粥。接着那些兵们手托粥碗,有声有色地吸溜着碗里的粥,那声音在父亲的耳朵里不啻于山呼海啸,那口粥锅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父亲。父亲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呐!他便梦游似的向那口粥锅走去。那时,父亲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喝粥,我要吃饭。他终于来到了锅旁,他的腿一弯便给满脸长满胡子的兵跪下了,跪下之后他喊了一声:爹,祖宗!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喝到了一碗粥。不多一会儿,吃饭的部队就出发了,他们背起那口大锅,踩着没膝的积雪“吱吱嘎嘎”地向远方走去。父亲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喝粥,我要喝粥……远去的队伍无疑是有粥喝的,父亲慌慌张张地舔净了碗里最后一滴米粥,歪扭着身子,踩着那队人马留下的脚印,向前追去。

那一年冬天,父亲还差三个月零两天满十三岁

父亲从此便和部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了著名的三大战役。

三大战役连连告捷,这是在以后和平日子里,父亲所津津乐道的。

十三岁参军的父亲,从此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其实在战争岁月中,父亲也曾有吃不上饭或吃不饱饭的时候,但那是少数。因此,父亲已经心满意足了。于是父亲就很踏实地一口气当了四十多年的兵,这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戎马生涯。父亲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从没有过半点的悔意,如果说当初父亲是为吃饱饭而走进部队,那么在以后的生活中,父亲的觉悟和使命感已远远超过了这种范围。

父亲曾参加过无数次战斗,除著名的三大战役之外,父亲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包括并不十分著名的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在众多的战役中,父亲大难不死,这就注定了必有后福这句话。在战斗中,排、连、营、团……父亲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每晋升一级都付出了血的代价,他身上三十八处的伤疤可以做证。最后在和平生活中,他的职务达到了他一生的顶峰:守备区司令。在中国部队的建制里,能叫上司令的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父亲终于是个官了。父亲是个官的优越感,在母亲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母亲是父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认识的,确切地说,父亲是在淮海战役认识的母亲。那个年代战火纷飞,兵荒马乱,首先受到劫难的自然是老百姓。那时淮海战役已接近尾声,蒋家王朝眼见着江河日下,蒋家的军队穷途末路,见鸡抢鸡,见狗杀狗。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百姓不见宁日,逃难的人群遍地皆是。那一年母亲十七岁,裹夹在遭难的人群中仓皇北撤。母亲不是一个人选出来的,刚逃离家乡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在这期间,逃难的队伍曾遭到蒋军的空军部队热烈而又疯狂的轰炸。蒋介石的空军错把逃难的百姓当成了共军。因此,在那场劫难中母亲便和家人逃散了。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和家人逃散已有些日月了。母亲仍在盲目地寻找着她失散的亲人,当时母亲也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就在这时候,父亲发现了母亲。母亲正躲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那时的母亲早已是饥寒交迫无力行走了。时间已近傍晚,母亲原打算在这片小树林里躲过这个难挨的夜晚,如果明天还活着的话,她将继续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正在这时,父亲的部队来到了这片树林旁,结果父亲就发现了母亲。父亲发现母亲的那一刻,吃惊不小,母亲的眉眼使父亲想到了他的妹妹。父亲是有过妹妹的,妹妹在七岁那一年的冬天,冻死在雪壳子里,妹妹是在寻找赌博的爷爷和奶奶走进雪地里的,当时天黑雪厚,父亲的妹妹掉进了雪壳子里。她死前是挣扎过的,周围的雪地被她那双小手抓挠得面目全非,结果她没能挣扎出来,就那么伸着一双小手一直被冻死。

于是妹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深处,不论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是在闲暇时明媚的阳光中,父亲总要想起妹妹。母亲命运的改变完全因为她长得很像父亲的妹妹,父亲发现这一点以后,他长驱直入地向母亲走去。母亲在她十七岁的生涯中没见过多大世面,她本能地对挂枪的人有一种恐惧,她盯着走过来的父亲本能地哆嗦着身子,脸色因而变得苍白毫无血色,母亲这种神色愈加像父亲死去的妹妹,父亲妹妹死时脸色也是这样的苍白。在那一瞬,父亲觉得自己恍似走在梦中。他差一点喊出妹妹的小名——小丫。当他回了一次头,看到本连的战士们正目光复杂地注意他的时候,他才从似梦似幻的感觉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张开的嘴里喊出一句:老乡,别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母亲一直居住在敌占区,以前听说过解放军,但对解放军并没有本质上的认识。她听了父亲的话,仍浑身打着哆嗦。